傅聰的成長(1 / 3)

��J��本刊編者要我談談傅聰的成長,認為他的學習經過可能對一般青年有所啟發。當然,我的教育方法是有缺點的;今日的傅聰,從整個發展來看也跟完美二字差得很遠。但優點也好,缺點也好,都可供人借鏡。現在先談談我對教育的幾個基本觀念:

第一,把人格看作主要,把知識與技術的傳授看作次要。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的教育重點,應當在倫理與道德方麵,不能允許任何一樁生活瑣事違反理性和最廣義的做人之道;一切都以明辨是非,堅持真理,擁護正義,愛憎分明,守公德,守紀律,誠實不欺,質樸無華,勤勞耐苦為原則。

第二,把藝術教育隻當作全麵教育的一部分。讓孩子學藝術,並不一定要他成為藝術家。盡管傅聰很早學鋼琴,我卻始終準備他更弦易轍,按照發展情況而隨時改行的。

第三,即以音樂教育而論,也決不能僅僅培養音樂一門,正如學畫的不能單注意繪畫,學雕塑學戲劇的,不能隻注意雕塑與戲劇一樣,需要以全麵的文學藝術修養為基礎。

以上幾項原則可用具體事例來說明。

傅聰三歲至四歲之間,站在小凳上,頭剛好伸到和我的書桌一樣高的時候,就愛聽古典音樂。隻要收音機或唱機上放送西洋樂曲,不論是聲樂是器樂,也不論是哪一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靜靜地聽著,時間久了也不會吵鬧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裏想:“不管他將來學哪一科,能有一個藝術園地耕種,他一輩子受用不盡。”我是存了這種心,才在他七歲半,進小學四年級的秋天,讓他開始學鋼琴的。

過了一年多,由於孩子學習進度快速,不能不減輕他的負擔,我便把他從小學撤回。這並非說我那時已決定他專學音樂,隻是認為小學的課程和鋼琴學習可能在家裏結合得更好。傅聰到十四歲為止,花在文史和別的學科上的時間,比花在琴上的為多。英文,數學的代數、幾何等等,另外請了老師。本國語文的教學主要由我自己掌握;從孔、孟、先秦諸子、戰國策、左傳、晏子春秋、史記、漢書、世說新語等等上選材料,以富有倫理觀念與哲學氣息、兼有趣味性的故事、寓言、史實為主,以古典詩歌與純文藝的散文為輔。用意是要把語文知識、道德觀念和文藝熏陶結合在一起。我還記得著重向他指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專製政府的荒謬,也強調“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一類的民主思想,“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種有關操守的教訓,以及“吾日三省吾身”“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三人行,必有吾師”等等的生活作風。教學方法是從來不直接講解,是叫孩子事前準備,自己先講;不了解的文義,隻用旁敲側擊的言語指引他,讓他自己找出正確的答案來;誤解的地方也不直接改正,而是向他發許多問題,使他自動發覺他的矛盾。目的是培養孩子的思考能力與基本邏輯。不過這方法也是有條件的,在悟性較差、智力發達較遲的孩子身上就行不通。

九歲半,傅聰跟了前上海交響樂隊的創辦人兼指揮,意大利鋼琴家梅百器先生,他是十九世紀大鋼琴家李斯特的再傳弟子。傅聰在國內所受的唯一嚴格的鋼琴訓練,就是在梅百器先生門下的三年。

一九四六年八月,梅百器故世。傅聰換了幾個教師,沒有遇到合適的;教師們也覺得他是個問題兒童。同時也很不用功,而喜愛音樂的熱情並未稍減。從他開始學琴起,每次因為他練琴不努力而我鎖上琴,叫他不必再學的時候,每次他都對著琴哭得很傷心。一九四八年,他正課不交卷,私下卻亂彈高深的作品,以致楊嘉仁先生也覺得無法教下去了;我便要他改受正規教育,讓他以同等學曆考入高中(大同)附中。我一向有個成見,認為一個不上不下的空頭藝術家最要不得,還不如安分守己學一門實科,對社會多少還能有貢獻。不久我們全家去昆明,孩子進了昆明的粵秀中學。一九五〇年秋,他又自作主張,以同等學曆考入雲南大學外文係一年級。這期間,他的鋼琴學習完全停頓,隻偶爾為當地的合唱隊擔任伴奏。可是他學音樂的念頭並沒放棄,昆明的青年朋友們也覺得他長此蹉跎太可惜,勸他回家。一九五一年初夏他便離開雲大,隻身回上海(我們是四九年先回的),跟蘇聯籍的女鋼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學了一年。那時(傅聰十七歲)我才肯定傅聰可以專攻音樂;因為他能刻苦用功,在琴上每天工作七八小時,就是酷暑天氣,衣褲盡濕,也不稍休;而他對音樂的理解也顯出有獨到之處。除了琴,那個時期他還跟老師念英國文學,自己閱讀不少政治理論的書籍。五二年夏,勃隆斯丹夫人去了加拿大。從此到五四年八月,傅聰又沒有鋼琴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