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有你的感情問題怎樣了?來信一字未提,我們卻一日未嚐去心。我知道你的性格,也想象得到你的環境;你一向濫於用情;而即使不采主動,被人追求時也免不了虛榮心感到得意:這是人之常情,於藝術家為尤甚,因此更需警惕。你成年已久,到了二十五歲也該理性堅強一些了,單憑一時衝動的行為也該能多克製一些了。不知事實上是否如此?要找永久的伴侶,也得多用理智考慮勿被感情蒙蔽!情人的眼光一結婚就會變,變得你自己都不相信:事先要不想到這一著,必招後來的無窮痛苦。除了藝術以外,你在外做人方麵就是這一點使我們操心。因為這一點也間接影響到國家民族的榮譽,英國人對男女問題的看法始終清教徒氣息很重,想你也有所發覺,知道如何自愛了;自愛即所以報答父母,報答國家。

真正的藝術家,名副其實的藝術家,多半是在回想中和想象中過他的感情生活的。惟其能把感情生活升華才給人類留下這許多傑作。反複不已的、有始無終的,沒有結果也不可能有結果的戀愛,隻會使人變成唐·璜,使人變得輕薄,使人——至少——對愛情感覺麻痹,無形中流於玩世不恭;而你知道,玩世不恭的禍害,不說別的,先就使你的藝術頹廢;假如每次都是真刀真槍,那麼精力消耗太大,人壽幾何,全部貢獻給藝術還不夠,怎容你如此浪費!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故事,你總該記得吧。要是歌德沒有這大智大勇,曆史上也就沒有歌德了。你把十五歲到現在的感情經曆回想一遍,也會喪然若失了吧?也該從此換一副眼光,換一種態度,換一種心情來看待戀愛了吧?——總之,你無論在訂演出合同方麵,在感情方麵,在政治行動方麵,主要得避免“身不由主”,這是你最大的弱點。——在此舉國歡騰,慶祝十年建國十年建設十年成就的時節,我寫這封信的心情尤其感觸萬端,非筆墨所能形容。孩子,珍重,各方麵珍重,千萬珍重,千萬自愛!

一九六〇年一月十日

看到國外對你的評論很高興。你的好幾個特點已獲得一致的承認和讚許,例如你的tone〔音質〕,你的touch〔觸鍵〕,你對細節的認真與對完美的追求,你的理解與風格,都已受到注意。有人說莫紮特第二十七《協奏曲》K.595〔作品五九五號〕第一樂章是healthy〔健康〕,extrovert allegro〔外向快板〕,似乎與你的看法不同,說那一樂章健康,當然沒問題,說“外向”(extrovert)恐怕未必。另一批評認為你對K.595〔作品五九五號〕第三樂章的表達“His〔他的〕指你sensibility is more passive than creative〔敏感性是被動的,而非創造的〕”,與我對你的看法也不一樣。還有人說你彈蕭邦的Ballads〔《敘事曲》〕和Scherzo〔《詼諧曲》〕中某些快的段落太快了,以致妨礙了作品的明確性。這位批評家對你三月和十月的兩次蕭邦都有這個說法,不知實際情形如何?從節目單的樂曲說明和一般的評論看,好像英國人對莫紮特並無特別精到的見解,也許有這種學者或藝術家而並沒寫文章。

以三十年前的法國情況做比,英國的音樂空氣要普遍得多。固然,普遍不一定就是水平高,但質究竟是從量開始的。法國一離開巴黎就顯得閉塞,空無所有;不像英國許多二等城市還有許多文化藝術活動。不過這是從表麵看;實際上群眾的水平,反應如何,要問你實地接觸的人了。望來信告知大概。——你在西歐住了一年,也跑了一年,對各國音樂界多少有些觀感,我也想知道。便是演奏場子吧,也不妨略敘一敘。例如以音響效果出名的Festival Hall〔節日廳〕22,究竟有什麼特點等等。

結合聽眾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學習,以後你的節目打算向哪些方麵發展?是不是覺得舒伯特和莫紮特目前都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加上你特別有心得,所以著重表演他們兩個?你的普羅科菲耶夫23和蕭斯塔科維奇24的《奏鳴曲》,都還沒出過台,是否一般英國聽眾不大愛聽現代作品?你早先練好的巴托克協奏曲是第幾支?聽說他的協奏曲以No.3最時行。你練了貝多芬第一,是否還想練第三?——彈過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後,你對浪漫派是否感覺有所改變?對舒曼和弗蘭克是否又恢複了一些好感?——當然,終身從事音樂的人對那些大師可能一輩子翻來覆去要改變好多次態度;我這些問題隻是想知道你現階段的看法。

近來又隨便看了些音樂書。有些文章寫得很紮實,很客觀。一個英國作家說到李斯特,有這麼一段:“我們不大肯相信,一個塗脂抹粉,帶點俗氣的姑娘會跟一個樸實無華的不漂亮的姊妹人品一樣好;同樣,我們也不容易承認李斯特的光華燦爛的鋼琴奏鳴曲會跟舒曼或勃拉姆斯的棕色的和灰不溜秋的奏鳴曲一樣精彩。”(見The Heritage of Music-2nd Series〔《音樂的遺產》第二集〕,p.196)接下去他斷言那是英國人的清教徒氣息作怪。他又說大家常彈的李斯特都是他早年的炫耀技巧的作品,給人一種條件反射,聽見李斯特的名字就覺得俗不可耐;其實他的奏鳴曲是pure gold〔純金〕,而後期的作品有些更是嚴峻到極點。——這些話我覺得頗有道理。一個作家很容易被流俗歪曲,被幾十年以至上百年的偏見埋沒。那部Heritage of Music〔《音樂的遺產》〕我有三集,值得一讀,論蕭邦的一篇也不錯,論比才的更精彩,執筆的Martin Cooper〔馬丁·庫珀〕在二月九日《每日電訊》上寫過批評你的文章。“集”中文字深淺不一,需要細看,多翻字典,注意句法。

有幾個人評論你的演奏都提到你身體瘦弱,由此可見你自己該如何保養身體,充分休息。今年夏天務必抽出一個時期去過暑假!來信說不能減少演出的理由,我很懂得,但除非為了生活所迫,下一屆訂合同務必比這一屆合理減少一些演出。要打天下也不能急,要往長裏看。養精蓄銳,精神飽滿的打決定性的仗比零碎仗更有效。何況你還得學習,補充節目,注意其他方麵的修養;除此之外,還要有充分的休息!!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經濟背景,單憑藝術立足,這也是你對己對人對祖國的最起碼而最主要的責任!當然極好,但望永遠堅持下去,我相信你會堅持,不過考驗你的日子還未來到。至此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過了貧賤日子才真正顯出“貧賤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鍛煉你的意誌吧。

一九六〇年八月五日

兩次媽媽給你寫信,我都未動筆,因為身體不好,精力不支。不病不頭痛的時候本來就很少,隻能抓緊時間做些工作;工作完了已筋疲力盡,無心再做旁的事。人老了當然要百病叢生,衰老隻有早晚之別,決無不來之理,你千萬別為我擔憂。我素來對生死看得極淡,隻是鞠躬盡瘁,活一天做一天工作,到有一天死神來叫我放下筆杆的時候才休息。如是而已。弄藝術的人總不免有煩惱,尤其是舊知識分子處在這樣一個大時代。你雖然年輕,但是從我這兒沾染的舊知識分子的缺點也著實不少。但你四五年來來信,總說一投入工作就什麼煩惱都忘了;能這樣在工作中樂以忘憂,已經很不差了。我們二十四小時之內,除了吃飯睡覺總是工作的時間多,空閑的時間少;所以即使煩惱,時間也不會太久,你說是不是?不過勞逸也要調節得好:你弄音樂,神經與感情特別緊張,一年下來也該徹底休息一下。暑假裏到鄉下去住個十天八天,不但身心得益,便是對你的音樂感受也有好處。何況入國問禁,入境問俗,對他們的人情風俗也該體會觀察。老關在倫敦,或者老是忙忙碌碌在各地奔走演出,一點不接觸現實,並不相宜。見信後望立刻收拾行裝,出去歇歇,即是三五天也是好的。

你近來專攻斯卡拉蒂,發見他的許多妙處,我並不奇怪。這是你喜歡亨特爾以後必然的結果。斯卡拉蒂的時代,文藝複興在繪畫與文學園地中的花朵已經開放完畢,開始轉到音樂;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種藝術中發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較更縹緲更自由的一種藝術,就是音樂,來滿足它們的需要。所以當時的音樂作品特別有朝氣,特別清新,正如文藝複興前期繪畫中的鮑蒂徹利。而且音樂規律還不像十八世紀末葉嚴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發揮性靈。何況歐洲的音樂傳統,在十七世紀時還非常薄弱,不像繪畫與雕塑早在古希臘就有登峰造極的造詣25,一片廣大無邊的處女地正有待於斯卡拉蒂及其以後的人去開墾。——寫到這裏,我想你應該常去大不列顛博物館,那兒的藝術寶藏可說一輩子也享受不盡;為了你總的(全麵的)藝術修養,你也該多多到那裏去學習。

我因為病的時候多,隻能多接觸藝術,除了原有的舊畫以外,無意中研究起碑帖來了:現在對中國書法的變遷源流,已弄出一些眉目,對中國整個藝術史也增加了一些體會;可惜沒有精神與你細談。提到書法,忽然想起你在四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的簽字式,把聰字寫成“”。須知末一筆不能往下拖長,因為行書草書,“”或“”才代表“心”字,你隻能寫成“”或“”。末一筆可以流露一些筆鋒的餘波,例如“”或“”,但切不可餘鋒太多,變成往下拖的一隻腳。望注意。

你以前對英國批評家的看法,太苛刻了些。好的批評家和好的演奏家一樣難得,大多數隻能是平平庸庸的“職業批評家”。但寄回的評論中有幾篇的確寫得很中肯。例如五月七日Manchester Guardian〔《曼徹斯特衛報》〕上署名J.H.Elliot〔埃利奧特〕寫的《從東方來的新的啟示》(New Light from the East)說你並非完全接受西方音樂傳統,而另有一種清新的前人所未有的觀點。又說你離開西方傳統的時候,總是以更好的東西去代替;而且即使是西方文化最嚴格的衛道者也不覺你的脫離西方傳統有什麼“乖張”“荒誕”,炫耀新奇的地方。這是真正理解到了你的特點。你能用東方人的思想感情去表達西方音樂,而仍舊能為西方最嚴格的衛道者所接受,就表示你的確對西方音樂有了一些新的貢獻。我為之很高興。且不說這也是東風壓倒西風的表現之一,並且正是中國藝術家對世界文化應盡的責任;惟有不同種族的藝術家,在不損害一種特殊藝術的完整性的條件之下,能灌輸一部分新的血液進去,世界的文化才能愈來愈豐富,愈來愈完滿,愈來愈光輝燦爛。希望你繼續往這條路上前進!還有一月二日Hastings Observer〔《黑斯廷斯觀察家報》〕上署名Allan Biggs〔阿倫·比格斯〕寫的一篇評論,顯出他是衷心受了感動而寫的,全文沒有空洞的讚美,處處都著著實實指出好在哪裏。看來他是一位年紀很大的人了,因為他說在一生聽到的上千鋼琴家中,隻有Pachmann〔派克曼〕26與Moiseiwitsch〔莫依賽維奇〕27兩個,有你那樣的魅力。Pachmann已經死了多少年了,而且他聽到過“上千”鋼琴家,準是個蒼然老叟了。關於你唱片的專評也寫得好。

要寫的中文不洋化,隻有多寫。寫的時候一定打草稿,細細改過。除此以外並無別法。特別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幹淨。

身在國外,靠藝術謀生而能不奔走於權貴之門,當然使我們安慰。我相信你一定會堅持下去,這點兒傲氣也是中國藝術家最優美的傳統之一,值得給西方做個榜樣。可是別忘了一句老話:歲寒而後知鬆柏之後凋;你還沒經過“歲寒”的考驗,還得對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萬珍重!

一九六〇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你的片子隻聽了一次,一則唱針已舊,不敢多用,二則寄來唱片隻有一套,也得特別愛護。初聽之下,隻覺得你的風格變了,技巧比以前流暢,穩,幹淨,不覺得費力。音色的變化也有所不同,如何不同,一時還說不上來。pedal〔踏板〕用得更經濟。pp.〔pianissimo=最弱〕比以前更pp.〔最弱〕。朦朧的段落愈加朦朧了。總的感覺好像光華收斂了些,也許說凝練比較更正確。朔拿大一氣嗬成,緊湊得很,largo〔廣板〕確如多數批評家所說full of poetic sentiment〔充滿詩意〕,而沒有一絲一毫感傷情調。至此為止,我隻能說這些,以後有別的感想再告訴你。四支Ballads〔《敘事曲》〕有些音很薄,好像換了一架鋼琴,但Berceuse〔《搖籃曲》〕,尤其是Nocturne〔《夜曲》〕(那支是否Paci〔百器〕最喜歡的?)的音仍然柔和醇厚。是否那些我覺得太薄太硬的音是你有意追求的?你前回說你不滿意Ballads〔《敘事曲》〕,理由何在,望告我。對Ballads〔《敘事曲》〕,我過去受Cortot〔柯爾托〕影響太深,遇到正確的style〔風格〕,一時還體會不到其中的妙處。瑪祖卡的印象也與以前大不同,melody〔旋律〕的處理也兩樣;究竟兩樣在哪裏,你能告訴我嗎?有一份唱片評論,說你每個bar〔小節〕的lst or 2nd beat〔第一或第二拍音〕往往有拖長的傾向,聽起來有些mannered〔做作,不自然〕,你自己認為怎樣?是否《瑪祖卡》真正的風格就需要拖長第一或第二拍?來信多和我談談這些問題吧,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我也極想知道國外音樂界的一般情形,但你忙,我不要求你了。從你去年開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傾向於wisdom〔智慧〕和所謂希臘精神。大概中國的傳統哲學和藝術理想越來越對你發生作用了。從貝多芬式的精神轉到這條路在我是相當慢的,你比我縮短了許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所接觸的祖國文化(詩歌、繪畫、哲學)比我同時期多的多。我從小到大,樣樣靠自己摸,隻有從年長的朋友那兒偶然得到一些啟發,從來沒人有意的有計劃的指導過我,所以事倍功半。來信提到××的情形使我感觸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熱愛結合,比隻有熱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十三日

十月二十二日寄你和彌拉的信各一封,想你瑞典回來都看到了吧?——前天(十一月十一日)寄出法譯《毛主席詩詞》一冊、英譯關漢卿(元人)《劇作選》一冊、曹禺《日出》一冊、馮沅君《中國古典文學小史》一冊(四冊共一包都是給彌拉的);又陳老蓮《花鳥草蟲冊》一,計十幅,黃賓虹墨筆山水冊頁五張(攝影),箋譜兩套共二十張,我和媽媽放大照片二張(友人攝),共做一包:以上均掛號平寄,由蘇聯轉,預計十二月十日前後可到倫敦。——陳老蓮《花鳥草蟲冊》還是一九五八年印的,在現有木刻水印中技術最好,作品也選得最精;其中可挑六張,連同封套及打字說明,送彌拉的爸爸,表示我們的一些心意。餘四張可留存,將來裝飾你的新居。黃氏作品均係原來尺寸,由專門攝影的友人代製,花了不少工夫。其他箋譜有些也可配小玻璃框懸掛。因國內紙張奇緊,印數極少,得之不易,千萬勿隨便送人;隻有真愛真懂藝術的人才可酌送一二(指箋譜)。木刻水印在一切複製技術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視之。西人送禮,尤其是藝術品,以少為貴,故彌拉爸爸送六張陳老蓮已綽乎有餘。——這不是小氣,而是合乎國外慣例,同時也顧到我們供應不易。

《敦煌壁畫選》(木刻水印的一種非石印洋紙的一種)你身邊是否還有?我尚留著三集俱全的一套,你要的話可寄你。不過那是絕版了一九三五年的東西(木刻印數有限製,後來版子壞了,不能再印),更加名貴,你必須特別愛惜才好。(要否望來信!)

……

《音樂與音樂家》月刊八月號,有美作曲家Copland〔考普倫〕28的一篇論列美洲音樂的創作問題,我覺得他根本未接觸到關鍵。他絕未提到美洲人是英、法、德、荷、意、西幾種民族的混合;混合的民族要產生新文化,尤其是新音樂,必須一個很長的時期,決非如Copland〔考普倫〕所說單從jazz〔爵士音樂〕的節奏或印第安人的音樂中就能打出路來。民族樂派的建立,本地風光的表達,有賴於整個民族精神的形成。歐洲的意、西、法、英、德、荷……許多民族,也是從七世紀起由更多的更早的民族雜湊混合起來的。他們都不是經過極長的時期(融合與合流的時期),才各自形成獨特的精神麵貌,而後再經過相當長的時期在各種藝術上開花結果嗎?

同一雜誌三月號登一篇John Pritchard〔約翰·普裏查德〕29的介紹〔你也曾與Pritchard(普裏查德)合作過〕,有下麵一小段值得你注意:——

...Famous conductor Fritz Busch once asked John Pritchard,“How long is it since you looked at Renaissance painting?” To Pritchard’s astonished “Why?” Busch replied,“Because it will improve your conducting by 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 — do not become narrow.”〔著名指揮家弗裏茨·布希(一八九○年—一九五一年)有次問約翰·普裏查德,“你上次看文藝複興時代的繪畫有多久了?”普裏查德很驚異地反問“為什麼問我?”布施答道:“因為看了偉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揮時得到進步——而不至於眼光淺窄。”〕

你在倫敦別錯過looking upon great things〔觀賞偉大藝術品〕的機會,博物館和公園對你同樣重要。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自從彌拉和我們通信以後,好像你有了秘書,自己更少動了。知道你忙,精神緊張勞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藝術問題非要你自己談不可。你不談,你我在精神上藝術上的溝通就要中斷,而在我這個孤獨的環境中更要感到孤獨。除了你,沒有人再和我交換音樂方麵的意見。而我雖一天天的衰老,還是想多吹吹外麵的風。你小時候我們指導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視爸爸在藝術的某一部分中落後!——十月二十一、十一月十三以及以前的信中已屢次提及,現在不多談了。

彌拉的意思很對,你們該出去休息一個星期。我老是覺得,你離開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對你的音樂理解與感受好處更多。人需要不時跳出自我的牢籠,才能有新的感覺,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確的自我批評。

你對晚期貝多芬的看法是否與以前有所不同?思想上是否更接近了些,還是相反,更遠了些?一些批評界對舒柏特與貝多芬的見解,你有哪幾點同意,哪幾點不同意?——他們始終覺得你的莫紮特太精巧,你自己以為如何?

……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日

因為鬧關節炎,本來這回不想寫信,讓媽媽單獨執筆;但接到你去維也納途中的信,有些藝術問題非由我親自談不可,隻能撐起來再寫。知道你平日細看批評,覺得總能得到一些好處,真是太高興了。有自信同時又能保持自我批評精神,的確如你所說,是一切藝術家必須具備的重要條件。你對批評界的總的看法,我完全同意;而且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藝術家一致的意見。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往往自己認為的缺陷,批評家並不能指出,他們指出的倒是反映批評家本人的理解不夠或者純屬個人的好惡,或者是時下的風氣和流俗的趣味,從巴爾紮克到羅曼·羅蘭,都一再說過這一類的話。因為批評家也受他氣質與修養的限製(單從好的方麵看),藝術家胸中的境界沒有完美表現出來時,批評家可能完全捉摸不到,而隻感到與習慣的世界抵觸;便是藝術家的理想真正完美的表現出來了,批評家囿於成見,也未必馬上能發生共鳴。例如雨果早期的戲劇,比才的嘉爾曼,特皮西的貝萊阿斯與梅利桑特。但即使批評家說的不完全對頭,或竟完全不對頭,也會有一言半語引起我們的反省,給我們一種inspiration〔靈感〕,使我們發見真正的缺點,或者另外一個新的角落讓我們去追求,再不然是使我們聯想到一些小枝節可以補充、修正或改善。——這便是批評家之言不可盡信,亦不可忽視的辯證關係。

來信提到批評家音樂聽得太多而麻痹,確實體會到他們的苦處。同時我也聯想到演奏家大多沉浸在音樂中和過度的工作或許也有害處。追求完美的意識太強太清楚了,會造成緊張與疲勞,反而妨害原有的成績。你灌唱片特別緊張,就因為求全之心太切。所以我常常勸你勞逸要有恰當的安排,最要緊維持心理的健康和精神的平衡。一切做到問心無愧,成敗置之度外,才能臨場指揮若定,操縱自如。也切勿刻意求工,以免畫蛇添足,喪失了spontaneity〔真趣〕;理想的藝術總是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即使是慷慨激昂也像夏日的疾風猛雨,好像是天地中必然有的也是勢所必然的境界。一露出雕琢和斧鑿的痕跡,就變為庸俗的工藝品而不是出於肺腑,發自內心的藝術了。我覺得你在放鬆精神一點上還大有可為。不妨減少一些工作,增加一些深思默想,看看效果如何。別老說時間不夠;首先要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事情上——特別是梳洗穿衣等等,那是我幾年來常囑咐你的——節約時間,擠出時間來!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瑣之事上浪費光陰。不妨多到郊外森林中去散步,或者上博物館欣賞名畫,從造型藝術中去求恬靜閑適。你實在太勞累了!……你知道我說的休息絕不是懶散,而是調節你的身心,尤其是神經(我一向認為音樂家的神經比別的藝術家更需要保護:這也是有科學與曆史根據的),目的仍在於促進你的藝術,不過用的方法比一味苦幹更合理更科學而已!

你的中文並不見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會阻止你表達的流暢。Do take it easy!〔放鬆些,慢慢來!〕主要是你目前的環境多半要你用外文來思想,也因為很少機會用中文討論文藝、思想等等問題。稍緩我當寄一些舊書給你,讓你溫習溫習辭彙和句法的變化。我譯的舊作中,《嘉爾曼》30和服爾德的文字比較最洗練簡潔,可供學習。新譯不知何時印,印了當然馬上寄。但我們紙張不足,對十九世紀的西方作品又經過批判與重新估價,故譯作究竟哪時會發排,完全無法預料。

其實多讀外文書(寫得好的),也一樣能加強表達思想的能力。我始終覺得一個人有了充實豐富的思想,不怕表達不出。Arthur Hedley〔阿瑟·赫德利〕31寫的Chopin〔《蕭邦》〕(在master musician〔《音樂大師》〕叢書內)內容甚好,文字也不太難。第十章提到Chopin〔蕭邦〕的演奏,有些字句和一般人對你的評論很相近。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你並非是一個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達謝意。朋友對我們的幫助、照應與愛護,不必一定要報以物質,而往往隻需寫幾封親切的信,使他們快樂,覺得人生充滿溫暖。既然如此,為什麼要以沒有時間為推搪而不聲不響呢?你應該明白我兩年來沒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誤會,以為我們冷漠忘恩,你很懂這些做人之道,但卻永遠不能以此來改掉懶惰的習慣。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惰性與偏向不能受道德約束,又怎麼能夠實現我們教育你的信條:“先為人,次為藝術家,再為音樂家,終為鋼琴家?”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

我們很高興得知你對這一次的錄音感到滿意,並且將於七月份在維也納灌錄一張唱片。你在馬耳他用一架走調的鋼琴演奏必定很滑稽,可是我相信聽眾的掌聲是發自內心的。你的信寫得不長,也許是因為患了重傷風的緣故,信中對馬耳他廢墟隻字未提,可見你對古代史一無所知;可是關於婚禮也略而不述卻使我十分掛念,這一點證明你對現實毫不在意,你變得這麼像哲學家,這麼脫離世俗了嗎?或者更坦白地說,你難道幹脆就把這些事當做無關緊要的事嗎?但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從某一觀點以及從精神上來講就毫不瑣屑了。生活中崇高的事物,一旦出自庸人之口,也可變得傖俗不堪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也不太看重物質生活,不太自我中心,我也熱愛藝術,喜歡遐想;但是藝術若是最美的花朵,生活就是開花的樹木。生活中物質的一麵不見得比精神的一麵次要及乏味,對一個藝術家而言,尤其如此。你有點過分偏重知識與感情了,凡事太理想化,因而忽略或罔顧生活中正當健康的樂趣。

不錯,你現在生活的世界並非萬事順遂,甚至是十分醜惡的;可是你的目標,誠如你時常跟我說起的,是抗禦一切誘惑,不論是政治上或經濟上的誘惑,為你的藝術與獨立而勇敢鬥爭,這一切已足夠耗盡你的思想與精力了。為什麼還要為自己無法控製的事情與情況而憂慮?注意社會問題與世間艱苦,為人類社會中醜惡的事情而悲痛是磊落的行為。故此,以一個敏感的年輕人來說,對人類命運的不公與悲苦感到憤慨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為此而鬱鬱不樂卻愚不可及,無此必要。你說過很多次,你欣賞希臘精神,那麼為什麼不培養一下恬靜與智慧?你在生活中的成就老是遠遠不及你在藝術上的成就。我經常勸你不時接近大自然及造型藝術,你試過沒有?音樂太刺激神經,需要其他較為靜態(或如你時常所說的較為“客觀”)的藝術如繪畫、建築、文學等等……來平衡,在十一月十三日的信裏,我引了一小段Fritz Busch〔弗裏茨·布希〕的對話,他說的這番話在另外一方麵看來對你很有益處,那就是你要使自己的思想鬆弛平靜下來,並且大量減少內心的衝突。

記得一九五六—五七年間,你跟我促膝談心時,原是十分健談的,當時說了很多有趣可笑的故事,使我大樂;相反的,寫起信來,你就越來越簡短,而且集中在知識的問題上,表示你對現實漠不關心,五七年以來,你難道變了這麼多嗎?或者你隻是懶惰而已?我猜想最可能是因為時常鬱鬱寡歡的緣故。為了抵製這種傾向,你最好少沉浸在自己內心的理想及幻想中,多生活在外在的世界裏。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我認為敦煌壁畫代表了地道的中國繪畫精粹,除了部分顯然受印度佛教藝術影響的之外,那些描繪日常生活片段的畫,確實不同凡響:創作別出心裁,觀察精細入微,手法大膽脫俗,而這些畫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畫家繪成的(全部壁畫的年代跨越五個世紀)。這些畫家,比起大多數名留青史的文人畫家來,其創作力與生命力,要強得多。真正的藝術是曆久彌新的,因為這種藝術對每一時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謂的現代畫家(如彌拉信中所述)卻大多數是些騙子狂徒,隻會向附庸風雅的愚人榨取錢財而已。我絕對不相信他們是誠心誠意的在作畫。聽說英國有“貓兒畫家”及用“一塊舊鐵作為雕塑品而贏得頭獎”的事,這是真的嗎?人之喪失理智,竟至於此?

最近我收到傑維茨基教授的來信,他去夏得了肺炎之後,仍未完全康複,如今在療養院中,他特別指出聰在英國灌錄的唱片彈奏肖邦時,有個過分強調的retardo〔緩慢處理〕——比如說,Ballad〔敘事曲〕彈奏得比原曲長兩分鍾,傑教授說在波蘭時,他對你這種傾向,曾加抑製,不過你現在好像又故態複萌,我很明白演奏是極受當時情緒影響的,不過聰的retardo mood〔緩慢處理手法〕出現得有點過分頻密,倒是不容否認的,因為多年來,我跟傑教授都有同感,親愛的孩子,請你多留意,不要太耽溺於個人的概念或感情之中,我相信你會時常聽自己的錄音(我知道,你在家中一定保有一整套唱片),在節拍方麵對自己要求越嚴格越好!彌拉在這方麵也一定會幫你審核的。一個人拘泥不化的毛病,毫無例外是由於有特殊癖好及不切實的感受而不自知,或固執得不願承認而引起的。趁你還在事業的起點,最好控製你這種傾向,傑教授還提議需要有一個好的鋼琴家兼有修養的藝術家給你不時指點,既然你說起過有一名協助過Annie Fischer〔安妮·費希爾〕32的匈牙利女士,傑教授就大力鼓勵你去見見她,你去過了嗎?要是還沒去,你在二月三日至十八日之間,就有足夠的時間前去求教,無論如何,能得到一位年長而有修養的藝術家指點,一定對你大有裨益。

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

在一切藝術中,音樂的流動性最為突出,一則是時間的藝術,二則是刺激感官與情緒最劇烈的藝術,故與個人的mood〔情緒〕關係特別密切。對樂曲的了解與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時因地因當時情緒而異,即一曲開始之後,情緒仍在不斷波動,臨時對細節,層次,強弱,快慢,抑揚頓挫,仍可有無窮變化。聽眾對某一作品平日皆有一根據素所習慣與聽熟的印象構成的“成見”,而聽眾情緒之波動,亦複與演奏者無異:聽音樂當天之心情固對其音樂感受大有影響,即樂曲開始之後,亦仍隨最初樂句所引起之反應而連續發生種種情緒。此種變化與演奏者之心情變化皆非事先所能預料,亦非臨時能由意識控製。可見演奏者每次表現之有所出入,聽眾之印象每次不同,皆係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觀控製,以盡量減少一時情緒的影響;聽眾之需要高度的冷靜的領會;對批評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盡信,都是從上麵幾點分析中引申出來的結論。——音樂即是時間的藝術,一句彈完,印象即難以複按;事後批評,其正確性大有問題;又因為是時間的藝術,故批評家固有之(對某一作品)成見,其正確性又大有問題。況執著舊事物舊觀念舊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觀念,新印象,原係一般心理,故演奏家與批評家之距離特別大。不若造型藝術,如繪畫、雕塑、建築,形體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情之下再三複按,觀眾與批評家亦可同樣複按,重加審查,修正原有印象與過去見解。

按諸上述種種,似乎演奏與批評都無標準可言。但又並不如此。演奏家對某一作品演奏至數十百次以後,無形中形成一比較固定的輪廓,大大地減少了流動性。聽眾對某一作品聽了數十遍以後,也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論,聽了數十百次必然會得出一個接近事實的結論。各種不同的心情經過數十次的中和,修正,各個極端相互抵消以後,對某一固定樂曲(既是唱片,則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而且可以盡量複按複查)的感受與批評可以說有了平均的、比較客觀的價值。個別的聽眾與批評家,當然仍有個別的心理上精神上氣質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稱為如何客觀;但無數“個別的”聽眾與批評家的感受與印象,再經過相當時期的大交流(由於報章雜誌的評論,平日交際場中的談話,半學術性的討論爭辯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後,就可得出一個average〔平均〕的總和。這個總印象總意見,對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績來說,大概是公平或近於公平的了。——這是我對群眾與批評家的意見肯定其客觀價值的看法,也是無意中與你媽媽談話時談出來的,不知你覺得怎樣?——我經常與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各種問題發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雖然不是出於她主動。——可見終身伴侶的相互幫助有許多完全是不知不覺的。相信你與彌拉之間一定也常有此感。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昨天敏自京回滬度寒假,馬先生交其帶來不少唱片借聽。昨晚聽了維伐第的兩支協奏曲,顯然是斯卡拉蒂一類的風格,敏說“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說得中肯。情調的愉快、開朗、活潑、輕鬆,風格之典雅、嫵媚,意境之純淨、健康,氣息之樂觀、天真,和聲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處處顯出南國風光與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羅馬的天色之藍,空氣之清冽,陽光的燦爛,更進一步追懷二千年前希臘的風土人情,美麗的地中海與柔媚的山脈,以及當時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樸素的風流文采,正如丹納書中所描寫的那些境界。——聽了這種音樂不禁聯想到亨特爾,他倒是北歐人而追求文藝複興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歐人而憧憬南國的快樂氣氛的作曲家。你說他humain〔有人情味〕是不錯的,因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異教氣息,不像巴哈被基督教精神束縛,常常匍匐在神的腳下呼號,懺悔,誠惶誠恐的祈求。基督教本是曆史上某一特殊時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經濟政治某一特殊類型所綜合產生的東西;時代變了,特殊的政治經濟狀況也早已變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舊文化——舊宗教遺留下來,始終統治著二千年來幾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為止的那種矛盾、畸形,與十九二十世紀極不調和的精神狀態,處處同文藝複興以來的主要思潮抵觸。在我們中國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顯得病態。一方麵,文藝複興以後的人是站起來了,到處肯定自己的獨立,發展到十八世紀的百科全書派,十九世紀的自然科學進步以及政治經濟方麵的革命,顯然人類的前途,進步,能力,都是無限的;同時卻仍然奉一個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神為主宰,好像人永遠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惡與天堂地獄的恐怖與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遠處於支離破碎、糾結複雜、矛盾百出的狀態中,這個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個方麵,學術的各個部門,使他們(西方人)格外心情複雜,難以理解。我總覺得從異教變到基督教,就是人從健康變到病態的主要表現與主要關鍵。——比起近代的西方人來,我們中華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臘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們的哲學、文學即使是悲觀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現代語說,一味的“失敗主義”;而是人類一般對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歎,如古樂府及我們全部詩詞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類的作品;或者是憤激與反抗的表現,如老子的《道德經》。——就因為此,我們對西方藝術中最喜愛的還是希臘的雕塑,文藝複興的繪畫,十九世紀的風景畫,——總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說教類的作品。——猜想你近年來愈來愈喜歡莫紮特、斯卡拉蒂、亨特爾,大概也是由於中華民族的特殊氣質。在精神發展的方向上,我認為你這條路線是正常的,健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愛好中國文藝中的某一類型。親切,熨帖,溫厚,惆悵,淒涼,而又對人生常帶哲學意味極濃的深思默想;愛人生,戀念人生而又隨時準備飄然遠行,高蹈,灑脫,遺世獨立,解脫一切等等的表現,豈不是我們漢晉六朝唐宋以來的文學中屢見不鮮的嗎?而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備的呢?——關於上述各點,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關於遠阻而你我之間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嚐有絲毫間隔,也就象征你這個遠方遊子永遠和產生你的民族,撫養你的祖國,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連,息息相通。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從文藝複興以來,各種古代文化,各種不同民族,各種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觸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極度複雜的頭腦與心情;加上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急劇變化(如法國大革命,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狀態愈加充滿了矛盾。這個矛盾中最尖銳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與個人主義的自由獨立與自我擴張的對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僅僅反映經濟方麵的苦悶,其程度決沒有那麼強烈。——在藝術上表現這種矛盾特別顯著的,恐怕要算貝多芬了。以貝多芬與歌德作比較研究,大概更可證實我的假定。貝多芬樂曲中兩個主題的對立,決不僅僅從技術要求出發,而主要是反映他內心的雙重性。否則,一切sonata form〔奏鳴曲式〕都以兩個對立的motifs〔主題〕為基礎,為何獨獨在貝多芬的作品中,兩個不同的主題會從頭至尾鬥爭得那麼厲害,那麼凶猛呢?他的兩個主題,一個往往代表意誌,代表力,或者說代表一種自我擴張的個人主義(絕對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個人主義或侵犯別人的自我擴張,想你不致誤會);另外一個往往代表獷野的暴力,或者說是命運,或者說是神,都無不可。雖則貝多芬本人決不同意把命運與神混為一談,但客觀分析起來,兩者實在是一個東西。鬥爭的結果總是意誌得勝,人得勝。但勝利並不持久,所以每寫一個曲子就得重新掙紮一次,鬥爭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鬥爭仍然不斷發生,可是結論不是誰勝誰敗,而是個人的隱忍與舍棄;這個境界在作者說來,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覺悟,曰解脫,其實是放棄鬥爭,放棄掙紮,以換取精神上的和平寧靜,即所謂幸福,所謂極樂。掙紮了一輩子以後再放棄掙紮,當然比一開場就奴顏婢膝地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說“自我”的確已經大大地擴張了;同時卻又證明“自我”不能無限止地擴張下去,而且最後承認“自我”仍然是渺小的,鬥爭的結果還是一場空,真正得到的隻是一個覺悟,覺悟鬥爭之無益,不如與命運、與神,言歸於好,求妥協。當然我把貝多芬的鬥爭說得簡單化了一些,但大致並不錯。此處不能作專題研究,有的地方隻能籠統說說。——你以前信中屢次說到貝多芬最後的解脫仍是不徹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說的那個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統治了一千三四百年(從高盧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現代歐洲人的精神狀態決不會複雜到這步田地,即使複雜,也將是另外一種性質。比如我們中華民族,盡管近半世紀以來也因為與西方文化接觸之後而心情變得一天天複雜,盡管對人生的無常從古至今感慨傷歎,但我們的內心矛盾,決不能與宗教信仰與現代精神(自我擴張)的矛盾相比。我們心目中的生死感慨,從無仰慕天堂的極其煩躁的期待與追求,也從無對永墮地獄的恐怖憂慮;所以我們的哀傷隻是出於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發熱的頭腦造出許多極樂與極可怖的幻象來一方麵誘惑自己一方麵威嚇自己。同一苦悶,程度強弱之大有差別,健康與病態的分別,大概就取決於這個因素。

中華民族從古以來不追求自我擴張,從來不把人看做高於一切,在哲學文藝方麵的表現都反映出人在自然界中與萬物占著一個比例較為恰當的地位,而非絕對統治萬物,奴役萬物的主宰。因此我們的苦悶,基本上比西方人為少為小;因為苦悶的強弱原是隨欲望與野心的大小而轉移的。農業社會的人比工業社會的人享受差得多,因此欲望也小得多。況中國古代素來以不滯於物,不為物役為最主要的人生哲學。並非我們沒有守財奴,但比起莫裏哀與巴爾紮克筆下的守財奴與野心家來,就小巫見大巫了。中國民族多數是性情中正和平,淡泊,樸實,比西方人容易滿足。——另一方麵,佛教影響雖然很大,但天堂地獄之說隻是佛教中的小乘(淨土宗)的說法,專為知識較低的大眾而設的。真正的佛教教理並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獄;而是從理智上求覺悟,求超度;覺悟是悟人世的虛幻,超度是超脫痛苦與煩惱。盡管是出世思想,卻不予人以熱烈追求幸福的鼓動,或急於逃避地獄的恐怖;主要是勸導人求智慧。佛教的智慧正好與基督教的信仰成為鮮明的對比。智慧使人自然而然地醒悟,信仰反易使人入於偏執與熱狂之途。——我們的民族本來提倡智慧。(中國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我們隻看見古人提到徹悟,從未以信仰堅定為人生樂事〔這恰恰是西方人心目中的幸福〕。你認為亨特爾比巴哈為高,你說前者是智慧的結晶,後者是信仰的結晶:這個思想根源也反映出我們的民族性。)故知識分子受到佛教影響並無惡果。即使南北朝時代佛教在中國極盛,愚夫愚婦的迷信亦未嚐在吾國文化史上遺留什麼毒素,知識分子亦從未陷於虛無主義。(即使有過一個短時期,但在曆史上並無大害。)——相反,在兩漢以儒家為惟一正統,罷斥百家,思想入於停滯狀態之後,佛教思想的輸入倒是給我們精神上的一種刺激,令人從麻痹中覺醒過來,從狹隘的一家一派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在紀元二三世紀的思想情況之下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對中國知識分子拘束最大的倒是僵死的禮教,從南宋的理學(程子朱子)起一直到清朝末年,養成了規行矩步,整天反省,惟恐背禮越矩的迂腐頭腦,也養成了口是心非的假道學、偽君子。其次是明清兩代的科舉製度,不僅束縛性靈,也使一部分有心胸有能力的人徘徊於功名利祿與真正修心養性,致知格物的矛盾中(反映於《儒林外史》中)。——然而這一類的矛盾也決不像近代西方人的矛盾那麼有害身心。我們的社會進步遲緩,資本主義製度發展若斷若續,封建時代的經濟基礎始終存在,封建時代的道德觀、人生觀、宇宙觀以及一切上層建築,到近百年中還有很大勢力,使我們的精神狀態,思想情形不致如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國家的人那樣混亂、複雜、病態;我們比起歐美人來一方麵是落後,一方麵也單純,就是說更健全一些。——從民族特性,傳統思想,以及經濟製度等等各個方麵看,我們和西方人比較之下都有這個雙重性。——五四以來,情形急轉直下,西方文化的輸入使我們的頭腦受到極大的騷動,正如“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的侵入促成我們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的崩潰一樣,我們開始感染到近代西方人的煩惱,幸而時期不久,並且宗教影響在我們思想上並無重大作用(西方宗教隻影響到買辦階級以及一部分比較落後地區的農民,而且也並不深刻),故雖有現代式的苦悶,並不太尖銳。我們還是有我們老一套的東方思想與東方哲學,作為批判西方文化的尺度。當然以上所說特別是限於解放以前為止的時期。解放以後情形大不相同,暇時再談。但即是解放以前我們一代人的思想情況,你也承受下來了,感染得相當深了。我想你對西方藝術、西方思想、西方社會的反應和批評,骨子裏都有我們一代(比你早一代)的思想根源,再加上解放以後新社會給你的理想,使你對西歐的舊社會更有另外一種看法,另外一種感覺。——倘能從我這一大段曆史分析(不管如何片麵如何不正確)來分析你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許能大大減少你內心苦悶的尖銳程度,使你的矛盾不致影響你身心的健康與平衡,你說是不是?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晚

人沒有苦悶,沒有矛盾,就不會進步。有矛盾才會逼你解決矛盾,解決一次矛盾即往前邁進一步。到晚年矛盾減少,即是生命將要告終的表現。沒有矛盾的一片恬靜隻是一個崇高的理想,真正實現的話並不是一個好現象。——憑了修養的功夫所能達到的和平恬靜隻是極短暫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過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靜乃是微波蕩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銳,而且隨時能解決的那種精神修養,可決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麼可羨呢?我覺得倘若苦悶而不致陷入悲觀厭世,有矛盾而能解決(至少在理論上認識上得到一個總結),那麼苦悶與矛盾並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悶而導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變做遊戲人生的態度。從另一角度看,最傷人的(對己對人,對小我與集體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發的苦悶與矛盾,例如熱衷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懷著野心而明明不能實現的人,經常嫉妒別人、仇恨別人的人,那一類苦悶便是與己與人都有大害的。凡是從自卑感自溺狂等等來的苦悶對社會都是不利的,對自己也是致命傷。反之,倘是憂時憂國,不是為小我打算而是為了社會福利,人類前途而感到的苦悶,因為出發點是正義,是理想,是熱愛,所以即有矛盾,對己對人都無害處,倒反能逼自己作出一些小小的貢獻來。但此種苦悶也須用智慧來解決,至少在苦悶的時間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訓,才不至於轉到悲觀絕望,用灰色眼鏡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繼續在人生中奮鬥,——而惟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悶才能轉化為一種活潑潑的力量而不僅僅成為憤世嫉俗的消極因素;因為憤世嫉俗並不能解決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邁進一步。由此得出一個結論,我們不怕經常苦悶,經常矛盾,但必須不讓這苦悶與矛盾妨礙我們愉快的心情。

一九六一年二月八日晨

記得你在波蘭時期,來信說過藝術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時間關心別的東西,追術藝術就短少了這部分時間。當時你的話是特別針對某個問題而說的。我很了解(根據切身經驗),嚴格鑽研一門學術必須整個兒投身進去。藝術——尤其音樂,反映現實是非常間接的,思想感情必須轉化為emotion〔感情〕才能在聲音中表達,而這一段醞釀過程,時間就很長;一受外界打擾,醞釀過程即會延長,或竟中斷。音樂家特別需要集中〔即所謂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原因即在於此。因為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表達的又是流動性最大的emotion〔感情〕,往往稍縱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紀的人,頭腦裝滿了多多少少的東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東西時時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會的動物,不能完全與世隔絕;與世隔絕的任何一種藝術家都不會有生命,不能引起群眾的共鳴。經常與社會接觸而仍然能保持頭腦冷靜,心情和平,同時能保持對藝術的新鮮感與專一的注意,的確是極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覺到這一點。可是過去你似乎純用排斥外界的辦法(事實上你也做不到,因為你對人生對世界的感觸與苦悶還是很多很強烈),而沒頭沒腦地沉浸在藝術裏,這不是很健康的做法。我屢屢提醒你,單靠音樂來培養音樂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氣質而論,我覺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時欣賞造型藝術來調劑。假定你每個月郊遊一次,上美術館一次,恐怕你不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樂表達也會更豐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麵目出現。親愛的孩子,你無論如何應該試試看!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五日

……你真不愧為一個現代的中國藝術家,有赤誠的心,凜然的正義感,對一切真摯、純潔、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熱愛,我的教育終於開花結果。你的天賦稟資越來越有所發揮,你是對得起祖國的兒子!你在非洲看到歐屬殖民地的種種醜惡行徑而感到義憤填膺,這是難怪的,安德烈·紀德三十年前訪問比屬剛果,寫下《剛果之行》來抗議所見的不平,當時他的印象與憤怒也與你相差無幾。你拒絕在南非演出是絕對正確的;當地的種族歧視最厲害,最叫人不可忍受。聽到你想為非洲人義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興。了不起!親愛的孩子!我們對你若非已愛到無以複加,就要為此更加愛你了。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寄你“武梁祠石刻楯片”四張,乃係普通複製品,屬於現在印的畫片一類。

搨片一稱拓片,是吾國固有的一種印刷,原則上與過去印木版書,今日印木刻銅刻的版畫相同。惟印木版書畫先在版上塗墨,然後以白紙覆印,拓片則先覆白紙於原石,再在紙背以布球蘸墨輕拍細按,印訖後紙背即成正麵;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紙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銅刻上原有之圖像是反刻的,像我們用的圖章;石刻原作的圖像本是正刻,與西洋的浮雕相似,故複製時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畫最常見的一種隻勾線條,刻畫甚淺;拓片上隻見大片黑色中浮現許多白線,構成人物鳥獸草木之輪廓;另一種則將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陽文圖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像是黑的,具有整個形體,不僅是輪廓了。最後一種與第二種同,但留出之圖像呈半圓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淺浮雕。武梁祠石刻則是第二種之代表作。

給你的拓片,技術與用紙都不高明;目的隻是讓你看到我們遠祖雕刻藝術的些少樣品。你在歐洲隨處見到希臘羅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沒有祖國雕刻的照片呢?我們的古代遺物既無照相,隻有依賴拓片,而拓片是與原作等大,絕未縮小之複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東嘉祥縣武氏祠內,為公元二世紀前半期作品,正當東漢(即後漢)中葉。武氏當時是個大地主大官僚,子孫在其墓畔築有享堂(俗稱祠堂)專供祭祀之用。堂內四壁嵌有石刻的圖畫,武氏兄弟數人,故有武榮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稱為武梁祠。

同類的石刻畫尚有山東肥城縣之孝堂山郭氏墓,則是西漢(前漢)之物,早於武梁祠約百年(公元一世紀),且係陰刻,風格亦較古拙厚重。“孝堂山”與“武梁祠”為吾國古雕刻兩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較晚出土之四川漢墓石刻,亦係精品。

石刻畫題材自古代神話,如女媧氏補天、三皇五帝等傳說起,至聖賢、豪傑烈士、諸侯之史實軼事,無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時候在古書上都讀過。原作每石有數畫,中間連續,不分界限,僅於上角刻有題目,如《老萊子彩衣娛親》《荊軻刺秦王》等等。惟文字刻畫甚淺,年代剝落,大半無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畫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傳》《國策》不可;我無此精力,不能為你逐條考據。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餘石,題材總數更遠過於此。我僅有拓片二十餘張,亦是殘帙,缺漏甚多,茲挑出拓印較好之四紙寄你,但線條仍不夠分明,遒勁生動飄逸之美幾無從體會,隻能說聊勝於無而已。……

此種信紙33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複製造,值得細看一下。

另附法文說明一份,專供彌拉閱讀,讓她也知道一些中國古藝術的梗概與中國史地的常識。希望她為你譯成英文,好解釋給你外國友人聽;我知道大部分曆史與雕塑名詞你都不見得會用英文說。——倘裝在框內,拓片隻可非常小心地壓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無數皺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細節,將紙完全拉直拉平就會失去本來麵目,務望與彌拉細說。

又漢代石刻畫純係吾國民族風格。人物姿態衣飾既是標準漢族氣味,雕刻風格亦毫無外來影響。南北朝(公元四世紀至六世紀)之石刻,如河南龍門、山西雲岡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當於公元六—八年),以及敦煌壁畫等等,顯然深受佛教藝術、希臘羅馬及近東藝術之影響。

附帶告訴你這些中國藝術演變的零星知識,對你也有好處,與西方朋友談到中國文化,總該對主流支流,本土文明與外來因素,心中有個大體的輪廓才行。以後去不列顛博物館巴黎盧浮美術館,在遠東藝術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還有專門陳列中國古物的Musde Guimet〔吉美博物館〕,值得參觀!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

……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書內有老舍及錢伯母的作品,都是你舊時讀過的。不過內容及文筆,我對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從前覺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認為太雕琢,過分刻畫,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禁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寫長江中赤壁的夜景,曆曆在目,而且也寫盡了一切兼有幽遠、崇高與寒意的夜景;同時兩句話說得多麼平易,真叫做“天籟”!老舍的《柳家大院》還是有血有肉,活得很。——為溫習文字,不妨隨時看幾段。沒人講中國話,隻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詞彙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盡,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惟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寫錯字無妨,正好讓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較少,能抽空寫信來?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無我之境”,說是寫純客觀,脫離階級鬥爭。此說未免褊狹。第一,純客觀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既然是人觀察事物,無論如何總帶幾分主觀,即使力求擺脫物質束縛也隻能做到一部分,而且為時極短。其次能多少客觀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獲得鬆弛與休息,也是好事。人總是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隻做一種活動。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飲食睡眠,推而廣之,精神上也有各種不同的活動。便是目不識丁的農夫也有出神的經驗,雖時間不過一刹那,其實即是無我或物我兩忘的心境。藝術家表現出那種境界來未必會使人意誌頹廢。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哪有一星半點不健全的感覺?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豈不成年累月擺在人麵前,人如何不消沉至於不可救藥的呢?——相反,我認為生活越緊張越需要這一類的調劑;多親近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於拚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我不斷勸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東西奔走的路上還能常常接觸高山峻嶺,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無形中更新你的感覺,解除你的疲勞。等你讀了《希臘雕塑》的譯文,對這些方麵一定有更深的體會。

另一方麵,終日在瑣碎家務與世俗應對中過生活的人,也該時時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塵俗氣,別讓這塵俗氣積聚日久成為宿垢。彌拉接到我黃山照片後來信說,從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雖家居瑞士,隻是偶爾在山腳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臨遠,見到神奇的景色。在這方麵你得隨時培養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擠出時間,哪怕半小時吧,作為閱讀之用。而閱讀也不宜老揀輕鬆的東西當做消遣;應當每年選定一二部名著用功細讀。比如丹納的《藝術哲學》之類,若能徹底消化,做人方麵,氣度方麵,理解與領會方麵都有進步,不僅僅是增加知識而已。巴爾紮克的小說也不是隻供消閑的。像你們目前的生活,要經常不斷地閱讀正經書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強的意誌與紀律才行。望時常與她提及你老師勃隆斯丹近七八年來的生活,除了做飯、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堅持練琴,每日一小時至一小時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這種精神值得彌拉學習。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寫中文;同時免得彌拉和我們隔膜,也要盡量寫英文。有時一些話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複,望勿誤會是我老糊塗。從你婚後,我覺得對彌拉如同對你一樣負有指導的責任:許多有關人生和家常瑣事的經驗,你不知道還不打緊,彌拉可不能不學習,否則如何能幫助你解決問題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點的地方不見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總有許多觀點與我們有距離,特別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儉樸方麵,我更認為應當逐漸把我們東方民族(雖然她也是東方血統,但她的東方隻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傳統灌輸給她。前信問你有關她與生母的感情,務望來信告知。這是人倫至性,我們不能不關心彌拉在這方麵的心情或苦悶。

……

不願意把物質的事掛在嘴邊是一件事,不糊裏糊塗莫名其妙地丟失錢是另一件事!這是我與你大不相同之處。我也覺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氣,可是我年輕時母親(你的祖母)對我的零用抓得極緊,加上二十四歲獨立當家,收入不豐;所以比你在經濟上會計算,會籌劃,尤其比你原則性強。當然,這些對你的藝術家氣質不很調和,但也隻是對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是如此;精明能幹的藝術家也有的是。肖邦即是一個有名的例子:他從來不讓出版商剝削,和他們談判條件從不怕煩。你在金錢方麵的潔癖,在我們眼中是高尚的節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卻是任人魚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爭利,但也絕不肯被人剝削,遇到這種情形不能不爭。——這也是我與你不同之處。但你也知道,我爭的還是一個理而不是為錢,爭的是一口氣而不是為的利。在這一點上你和我仍然相像。

總而言之,理財有方法,有係統,並不與重視物質有必然的聯係,而隻是為了不吃物質的虧而采取的預防措施;正如日常生活有規律,並非求生活刻板枯燥,而是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節省更多的精力來做些有用的事,讀些有益的書,總之是為了更完美地享受人生。

……

你說得很對,“學然後知不足”,隻有不學無術或是淺嚐輒止的人才會自大自滿。我愈來愈覺得讀書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還算會吸收,消化,貫通。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應當無書不讀,像Busoni〔布梭尼〕,Hindemith〔亨德密特〕那樣。就因為此,你更需和彌拉倆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節都該有規律有計劃,才能擠出時間來。當然,藝術家也不能沒有懶洋洋的耽於幻想的時間,可不能太多;否則成了習慣就浪費光陰了。沒有音樂會的期間也該有個計劃,哪幾天招待朋友,哪幾天聽音樂會,哪幾天照常練琴,哪幾天讀哪一本書。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於因為無目的無任務而感到空虛與煩躁了。這些瑣瑣碎碎的項目其實就是生活藝術的內容。否則空談“人生也是藝術”,究竟指什麼呢?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但願你與彌拉多談談這些問題,定出計劃來按步就班的做去。最要緊的是定的計劃不能隨便打破或打亂。你該回想一下我的作風,可以加強你實踐的意誌。

……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辦《新語》,寫的文章每字每句脫不了羅曼·羅蘭的氣息和口吻,我苦苦掙紮了十多天,終於擺脫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風。這事我始終不能忘懷。——你現在思想方式受外國語文束縛,與我當時受羅曼·羅蘭(翻了他120萬字的長篇自然免不了受影響)的束縛有些相似,隻是你生活在外國語文的環境中,更不容易解脫,但並非絕對不可能解決。例如我能寫中文,也能寫法文和英文,固然時間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於像你這樣二百多字的一頁中文(在我應當是英文——因我從來沒有實地應用英文的機會)要花費一小時。問題在於你的意誌,隻要你立意克服,恢複中文的困難早晚能克服。我建議你每天寫一些中文日記,便是簡簡單單寫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賬,記一些生活瑣事也好,惟一的條件是有恒。倘你天天寫一二百字,持續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會流暢得多。——最近翻出你五○年十月昆明來信,讀了感慨很多。到今天為止,敏還寫不出你十六歲時寫的那樣的中文。既然你有相當根基,恢複並不太難,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膽怯,要堅持,持久!你這次寫的第一頁,雖然氣力花了不少,中文還是很好,很能表達你的真情實感。——要長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著急呢!我竟說不出我和你兩人為這個問題誰更焦急。可是幹著急無濟於事,主要是想辦法解決,想了辦法該堅決貫徹!再告訴你一點:你從英國寫回來的中文信,不論從措辭或從風格上看,都還比你的英文強得多;因為你的中文畢竟有許多古書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隻是浮光掠影摭拾得來的。你知道了這一點應該更有自信心了吧!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你也從未提及是否備有膠帶錄音設備,使你能細細聽你自己的演奏。這倒是你極需要的。一般評論都說你的蕭邦表情太多,要是聽任樂曲本身自己表達(即少加表情),效果隻會更好。批評家還說大概是你年齡關係,過了四十,也許你自己會改變。這一類的說法你覺得對不對?(Cologne〔科隆〕的評論有些寫得很拐彎抹角,完全是德國人脾氣,愛複雜。)我的看法,你有時不免誇張;理論上你是對的,但實際表達往往會“太過”。惟一的補救與防止,是在心情非常冷靜的時候,多聽自己家裏的tape〔磁帶〕錄音;聽的時候要盡量客觀,當做別人的演奏一樣對待。

我自己常常發覺譯的東西過了幾個月就不滿意;往往當時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時候就覺得平淡得很,甚至於糟糕得很。當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對我的批評與我自己的批評並不對頭:人家指出的,我不認為是毛病;自己認為毛病的,人家卻並未指出。想來你也有同樣的經驗。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

……最高興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麼完整,居然還不忘記:“一簞食(讀如“嗣”)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惟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質文明湮沒。你屢次來信說我們的信給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個世界,理想氣息那麼濃的,豪邁的,真誠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無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說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東方西方之間的鴻溝,隻有豪傑之士,領悟穎異,感覺敏銳而深刻的極少數人方能體會。換句話說,東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東方人及其文化同樣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實際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這是近代人的苦悶:既不能閉關自守,東方與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兩種精神兩種文化兩種哲學的衝突和矛盾。當然,除了衝突與矛盾,兩種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間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東方的智慧、明哲、超脫,要是能與西方的活力、熱情、大無畏的精神融合起來,人類可能看到另一種新文化出現。西方人那種孜孜,白首窮經,隻知為學,不問成敗的精神還是存在(現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樣存在),值得我們學習。你我都不是大國主義者,也深惡痛絕大國主義,但你我的民族自覺、民族自豪和愛國熱忱並無一星半點的排外意味。相反,這是一個有根有蒂的人應有的感覺與感情。每次看到你有這種表現,我都快活得心兒直跳,覺得你不愧為中華民族的兒子!媽媽也為之自豪,對你特別高興,特別滿意。

……

分析你嶽父的一段大有見地,但願作為你的鑒戒。你的兩點結論,不幸的婚姻和太多與太早的成功是藝術家最大的敵人,說得太中肯了。我過去為你的婚姻問題操心,多半也是從這一點出發。如今彌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會把你拉上熱衷名利的路,讓你能始終維持藝術的尊嚴,維持你嚴肅樸素的人生觀,已經是你的大幸。還有你淡於名利的胸懷,與我一樣的自我批評精神,對你的藝術都是一種保障。但願十年二十年之後,我不在人世的時候,你永遠能堅持這兩點。恬淡的胸懷,在西方世界中特別少見,希望你能樹立一個榜樣!

……

我早料到你讀了《論希臘雕塑》以後的興奮。那樣的時代是一去不複返的了,正如一個人從童年到少年那個天真可愛的階段一樣。也如同我們的先秦時代、兩晉六朝一樣。近來常翻閱《世說新語》(正在尋一部鉛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預備寄你),覺得那時的風流文采既有點兒近古希臘,也有點兒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但那種高遠、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於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文明的時候會那麼文明,談玄說理會那麼雋永,野蠻的時候又同野獸毫無分別,甚至更殘酷。奇怪的是這兩個極端就表現在同一批人同一時代的人身上。兩晉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奪天下、稱孤道寡的人,坐下來清談竟是深通老莊與佛教哲學的哲人!

韓德爾的神劇固然追求異教精神,但他畢竟不是公元前四五世紀的希臘人,他的作品隻是十八世紀一個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臘文化的表現。便是《賽米裏》吧,口吻仍不免帶點兒浮誇(pompous)。這不是韓德爾個人之過,而是民族與時代之不同,絕對勉強不來的。將來你有空閑的時候(我想再過三五年,你音樂會一定可大大減少,多一些從各方麵進修的時間),讀幾部英譯的柏拉圖、塞諾封一類的作品,你對希臘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體會。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盡管山陵剝落(如丹納書中所說)麵目全非,但是那種天光水色(我隻能從親自見過的羅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象),以及巴台農神廟的廢墟,一定會給你強烈的激動,狂喜,非言語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鄧肯在巴台農廢墟上光著腳不由自主地跳起舞來。(《鄧肯(Duncun)自傳》,倘在舊書店中看到,可買來一讀。)真正體會古文化,除了從小“泡”過來之外,隻有接觸那古文化的遺物。我所以不斷寄吾國的藝術複製品給你,一方麵是滿足你思念故國,緬懷我們古老文化的饑渴,一方麵也想用具體事物來影響彌拉。從文化上、藝術上認識而愛好異國,才是真正認識和愛好一個異國;而且我認為也是加強你們倆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鏈鎖。

石刻畫你喜歡嗎?是否感覺到那是真正漢族的藝術品,不像敦煌壁畫雲岡石刻有外來因素。我覺得光是那種寬袍大袖、簡潔有力的線條、混合的輪廓,古樸的屋宇車輛、強勁雄壯的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動,神遊於二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裝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你對Michelangeli〔米開朗基羅〕的觀感大有不同,足見你六年來的進步與成熟。同時,“曾經滄海難為水”,“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見大變的原因。倫敦畢竟是國際性的樂壇,你這兩年半的逗留不是沒有收獲的。

……

老好人往往太遷就,遷就世俗,遷就褊狹的家庭願望,遷就自己內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藝術需要高度的原則性和永不妥協的良心。物質的幸運也常常毀壞藝術家。可見藝術永遠離不開道德——廣義的道德,包括正直,剛強,鬥爭(和自己的鬥爭以及和社會的鬥爭),毅力,意誌,信仰……

的確,中國優秀傳統的人生哲學,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說實踐了。比如“富貴於我如浮雲”在你我是一條極崇高極可羨的理想準則,但像巴爾紮克筆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貴作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惟一的目標。他們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蠻勁與狂熱,我個人簡直覺得難以理解。也許是氣質不同,並非多數中國人全是那麼淡泊。我們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國人的抑製(inhibition)其實上表示他們獷野強悍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斂抑,一旦決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如麥克白、奧賽羅等等,豈不wild〔狂放〕到極點?

……

“After reading that,I found my conviction that Handel’s music,specially his oratorio is the nearest to the Greek spirit in music(更加強了)。His optimism,his radiant poetry,which is as simple as one can imagine but never vulgar,his directness and frankness,his pride,his majesty and his almost physical ecstasy.I think that is why when an English chorus sings ‘Hallelujah’ they suddenly become so wild,taking off completely their usual English inhibition,because at that moment they experience something really thrilling,something like ecstasy,…”

“讀了丹納的文章,我更相信過去的看法不錯:韓德爾的音樂,尤其神劇,是音樂中最接近希臘精神的東西。他有那種樂天的傾向,豪華的詩意,同時亦極盡樸素,而且從來不流於庸俗,他表現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到達一種狂喜與忘我的境界。也許就因為此,英國合唱隊唱Hallelujah〔《哈利路亞》〕34的時候,會突然變得豪放,把平時那種英國人的抑製完全擺脫幹淨,因為他們那時有一種真正激動心弦,類似出神的感覺。”

為了幫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寫出。你看看是否與你原意有距離。ecstasy〔狂喜與忘我境界〕一字含義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二字來翻譯。——像這樣不打草稿隨手翻譯,在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晚

《近代文明中的音樂》和你嶽父的傳記,同日收到。接連三個下午看完傳記,感想之多,情緒的波動,近十年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經曆。寫當代人的傳記有一個很大的便宜,人證物證多,容易從四麵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證、核對,當然也有缺點:作者與對象之間距離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觀事實和真正的麵目;當事人所牽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無顧慮,內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思難免打很大的折扣。總的說來,馬吉道夫寫得很精彩;對人生、藝術、心理變化都有深刻的觀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趣味〕不錯,沒有過分的恭維。作者本人的修養和人生觀都相當深廣。許多小故事的引用也並非僅僅為了吸引讀者,而是旁敲側擊的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你大概馬上想象得到,此書對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兒童的部分,天才兒童的成長及其苦悶的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歲至三十歲之間閉門(不是說絕對退隱,而是獨自摸索)補課,兩次的婚姻和戰時戰後的活動,都引起我無數的感觸。關於教育,你嶽父的經曆對你我兩人都是一麵鏡子。我許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論是優點還是缺點,也有許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們開明。我很慶幸沒有把你關在家裏太久,這也是時代使然,也是你我的個性同樣倔強使然。父母子女之間的摩擦與衝突,甚至是反目,當時雖然對雙方都是極痛苦的事,從長裏看對兒女的成長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嶽母的驕傲簡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與她的宗教主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沒有一個宗教不教人謙卑和隱忍,不教人克製驕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對待老友Goldman〔哥爾門〕的態度,對伊虛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責備,竟是發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兒女從小輕視金錢權勢,不向政治與資本家低頭,不許他們自滿,惟恐師友寵壞他們,這一切當然是對的。她與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麵,當然也是正確的,可敬可佩的;可是歸根結底,她始終沒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隻籠籠統統說要兒女做一個好人,哪怕當鞋匠也不妨;她卻並未給好人(honest man)二字不過定義。在我看來,她的所謂好人實在是非常狹小的,限於respectable〔正派的〕而從未想到更積極更闊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會鼓勵孩子“培養自己以便對社會對人類有所貢獻”。她絕未尊敬藝術,她對真、美、善毫無虔誠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別人自告奮勇幫助伊虛提(如埃爾曼資助他去歐洲留學,哥爾門送他Prince K〔王子K〕……小提琴等等)並不有所感動,而隻覺得自尊心受損。她從未認識人的偉大是在於幫助別人,受教育的目的隻是培養和積聚更大的力量去幫助別人,而絕對不是盲目的自我擴張。梅紐因老夫人隻看見她自己、她一家、她和丈夫的姓氏與種族;所以她看別人的行為也永遠從別人的自私出發。自己沒有理想,如何會想到茫茫人海中竟有具備理想的人呢?她學問豐富,隻缺少一個高遠的理想作為指南針。她為人正直,隻缺少忘我的犧牲精神——她為兒女是忘我的,是有犧牲精神的;但“為兒女”實際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急公好義、慷慨毫俠的仁慈!幸虧你嶽父得天獨厚,凡是家庭教育所沒有給他的東西,他從音樂中吸收了,從古代到近代的樂曲中,從他接觸的前輩,尤其埃奈斯庫身上得到了啟示。他沒有感染他母親那種狹窄、閉塞、貧乏、自私的道德觀(即西方人所謂的prudery〔拘謹〕)。也幸而殘酷的戰爭教了他更多的東西,擴大了他的心靈和胸襟,燒起他內在的熱情……你嶽父今日的成就,特別在人品和人生觀方麵,可以說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雖有母如此,亦不受影響〕。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眾欣賞你嶽父的地方(仍是指藝術以外的為人),他父母未必體會到什麼偉大。但他在海牙為一個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巴赫〕的Chanconne〔《夏空》〕,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對猶太難民的說話,以後在以色列的表現等等,我認為是你嶽父最了不起的舉動,符合我們威武不能屈的古訓。

書中值得我們深思的段落,多至不勝枚舉,對音樂,對莫紮特,巴赫直到巴托克的見解;對音樂記憶的分析,小提琴技術的分析,還有對協奏曲(和你一開始即浸入音樂的習慣完全相似)的態度,都大有細細體會的價值。他的兩次re-study〔重新學習〕(最後一次是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五年)你都可作為借鑒。

了解人是一門最高深的藝術,便是最偉大的哲人、詩人、宗教家、小說家、政治家、醫生、律師,都隻能掌握一些原則,不能說對某些具體的實便——個人——有徹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複雜萬分,神秘到極點的動物。看了傳記,好像對人物有了相當認識,其實還不過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性溫和、從小隱忍慣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話,我不敢下任何斷語。可是世界上就是到處殘缺,沒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說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彌拉的母親又未嚐使他幸福。他現在的夫人的確多才多藝,精明強幹,而連帶也免不了多才多藝和精明強幹帶來的缺點。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對你嶽父的看法不錯,那也隻能希望他的藝術良心會再一次覺醒,提到一個新的更高的水平,再來一次嚴格的自我批評。是否會有這幸運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發展總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樣:低潮之後還有高潮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轉,也許“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來一個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說對人要“蓋棺論定”。

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極有意義。例如埃爾加抗議紐曼(Newman)對伊虛提演奏他《小提琴協奏曲》的評論:紐曼認為伊虛提把第二樂章表達得太甜太luscious〔膩〕,埃爾加說他寫的曲子,特別那個主題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膩〕,“難道英國人非板起麵孔不可嗎?我是板起麵孔的人嗎?”可見批評家太著重於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評家竟熟視無睹,而把他所不讚成的表現歸罪於演奏家。而紐曼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學者兼批評家呢!可歎學問和感受和心靈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靈也往往不與學問合流。要不然人類的文化還可大大的進一步呢!巴托克聽了伊虛提演奏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後說:“我本以為這樣的表達隻能在作曲家死了長久以後才可能。”可見了解同時代的人推陳出新的創造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們又不能執著Elgar〔埃爾加〕35對Yehudi〔伊虛提〕的例子,對批評家的言論一律懷疑。我們隻能依靠自我批評精神來作取舍的標準,可是我們的自我批評精神是否永遠可靠,不犯錯誤呢(infallible)?是否我們常常在應該堅持的時候輕易讓步而在應當信從批評家的時候又偏偏剛愎自用、頑固不化呢?我提到這一點,因為你我都有一個缺點:“好辯”;人家站在正麵,我會立刻站在反麵;反過來亦然。而你因為年輕,這種傾向比我更強。但願你慢慢地學得客觀、冷靜、理智,別像古希臘人那樣為爭辯而爭辯!

阿陶夫·布施和埃奈斯庫36兩人對巴赫Fugue〔《賦格曲》〕37主題的forte or dolce〔強或柔〕的看法不同,使我想起太多的書本知識要沒有高度的理解力協助,很容易流於教條主義,成為學院派。

另一方麵,Ysaye〔伊薩伊〕38要伊虛提拉arpeggio〔琵音〕的故事,完全顯出一個真正客觀冷靜的大藝術家的“巨眼”,不是巨眼識英雄,而是有看破英雄的短處的“巨眼”。青年人要尋師問道,的確要從多方麵著眼。你嶽父承認跟Adolf Busch〔阿陶夫·布施〕39還是有益的,盡管他氣質上和心底裏更喜歡安內斯庫。你嶽父一再後悔不曾及早注意伊薩伊的暗示。因此我勸你空下來靜靜思索一下,你幾年來可曾聽到過師友或批評家的一言半語而沒有重視的。趁早想,趁早補課為妙!你的祖嶽母說:“我母親常言,隻有傻瓜才自己碰了釘子方始回頭;聰明人看見別人吃虧就學了乖。”此話我完全同意,你該記得一九五三年你初去北京以後我說過(在信上)同樣的話,記得我說的是:“家裏囑咐你的話多聽一些,在外就不必隻受別人批評。”大意如此。

你說過的那位匈牙利老太太,指導過Anni Fischer〔安妮·費希爾〕的,千萬上門去請教,便是去一二次也好。你有足夠的聰明,人家三言兩語,你就能悟出許多道理。可是從古到今沒有一個人聰明到不需要聽任何人的意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許你去美訪問以前就該去拜訪那位老人家!親愛的孩子,聽爸爸的話安排時間去試一試好嗎?——再附帶一句:去之前一定要存心去聽“不入耳之言”才會有所得,你得隨時去尋訪你周圍的大大小小的伊薩伊!

話愈說愈遠——也許是愈說愈近了。假如念的書不能應用到自己身上來,念書幹嘛?

……

一九六一年七月八日上午

……光是瞧不起金錢不解決問題;相反,正因為瞧不起金錢而不加控製,不會處理,臨了竟會吃金錢的虧,做物質的奴役。單身漢還可用顏回的刻苦辦法應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彌拉也會甘於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實際了。為了避免落到這一步,倒是應當及早定出一個中等的生活水準使彌拉能同意,能實踐,幫助你定計劃執行。越是輕視物質越需要控製物質。你既要保持你藝術的尊嚴,人格的獨立,控製物質更成為最迫切最重要的先決條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這個論點,就得及早行動。

經濟有了計劃,就可按照目前的實際情況定一個音樂活動的計劃。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筆收入應該事先做好預算;切勿錢在手頭,撒漫使花,而是要作為今後減少演出的基礎——說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說音樂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樂還不過是藝術中的一支,學問中的一門。望洋興歎是無濟於事的,要鑽研仍然要定計劃——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質生活的基礎有密切關係。你結了婚,不久家累會更重;你已站定腳跟,但最要防止將來為了家累,為了物質基礎不穩固,不知不覺的把演出、音樂為你一家數口服務。古往今來——尤其近代,多少藝術家(包括各個部門的)到中年以後走下坡路,難道真是他們願意的嗎?多半是為家庭拖下水的,而且拖下水的經過完全出於不知不覺。孩子,我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長篇累牘的告誡。現在正是設計你下一階段生活的時候,應當振作精神,麵對當前,眼望將來,從長考慮。何況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內,會有一個你覺得非退隱一年二年不可的時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過這一關。你得及早準備。

……

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

……

彌拉報告中有一件事教我們特別高興:你居然去找過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彌拉寫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個月來(在傑老師心中已是一年多了),我們盼望你做這一件事,一旦實現,不能不為你的音樂前途慶幸。——寫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麼原來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長信,又得推遲十天了。但願你把技巧改進的經過與實際談得詳細些,讓我轉告李先生好慢慢幫助國內的音樂青年,想必也是你極願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七日間,九月二十三日以前,你都有空閑的時間,除了出門休息(想你們一定會出門吧?)以外,盡量再去拜訪那位老太太,向她請教。尤其維也納派(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那種所謂repose〔和諧恬靜〕的風味必須徹底體會。好些評論對你這方麵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於追求細節太過,以致妨礙音樂的樸素與樂曲的總的輪廓,批評家也說過很多次。據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這些毛病。往往你會追求一個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覺鑽入牛角尖(今後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從了高明的指點,你回頭是岸,糾正起來是極快的,隻是別矯枉過正,往另一極端搖擺過去就好了。

像你這樣的年齡與經驗,隨時隨地吸收別人的意見非常重要。經常請教前輩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準會很快領會到那位前輩的特色與專長,盡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決不輕易調換老師。

……

上麵說到維也納派的repose〔和諧恬靜〕,推想當是一種閑適恬淡而又富於曠達胸懷的境界,有點兒像陶靖節、杜甫(某一部分田園寫景)、蘇東坡、辛稼軒(也是田園曲與牧歌式的詞)。但我還捉摸不到真正維也納派的所謂repose〔和諧恬靜〕,不知你的體會是怎麼回事?

……

近代有名的悲劇演員可分兩派:一派是渾身投入,忘其所以,觀眾好像看到真正的劇中人在麵前歌哭;情緒的激動,呼吸的起伏,竟會把人在火熱的浪潮中卷走,Sarah 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40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紀念劇院)。一派刻畫人物惟妙惟肖,也有大起大落的激情,同時又處處有一個恰如其分的節度,從來不流於“狂易”之境。心理學家說這等演員似乎有雙重人格:既是演員,同時又是觀眾。演員使他與劇中人物合一,觀眾使他一切演技不會過火(即是能入能出的那句老話)。因為他隨時隨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觀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高潮峰頂仍然能控製自己。以藝術而論,我想第二種演員應當是更高級。觀眾除了與劇中人發生共鳴,親身經受強烈的情感以外,還感到理性節製的偉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偉大。這偉大也就是一種美。感情的美近於火焰的美,浪濤的美,疾風暴雨之美,或是風和日暖、鳥語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卻近於鑽石的閃光,星星的閃光,近於雕刻精工的美,完滿無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與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學,生活藝術。

記得好多年前我已與你談起這一類話。現在經過千百次實際登台的閱曆,大概更能體會到上述的分析可應用於音樂了吧?去冬你嶽父來信說你彈兩支莫紮特協奏曲,能把強烈的感情納入古典的形式之內,他意思即是指感情與理性的平衡。但你還年輕,出台太多,往往體力不濟,或技巧不夠放鬆,難免臨場緊張,或是情不由己,be carried away〔難以自抑〕,並且你整個品性的涵養也還沒到此地步。不過早晚你會在這方麵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進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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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

……你最近的學習心得引起我許多感想。傑老師的話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會學的人舉一反三,稍經點撥,即能躍進。不會學的不用說聞一以知十,連聞一以知一都不容易辦到,甚至還要纏夾,誤入歧途,臨了反抱怨老師指引錯了。所謂會學,條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還要有足夠的人生經驗。……現代青年頭腦太單純,說他純潔固然不錯,無奈遇到現實,純潔沒法作為鬥爭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彎路。玩世不恭,cynical〔憤世嫉俗〕的態度當然為我們所排斥,但不懂得什麼叫做cynical〔憤世嫉俗〕也反映入世太淺,眼睛隻會朝一個方向看。周總理最近批評我們的教育,使青年隻看見現實世界中沒有的理想人物,將來到社會上去一定感到失望與苦悶。胸襟眼界狹小的人,即使老輩告訴他許多舊社會的風俗人情,也幾乎會駭而卻走。他們既不懂得人是從曆史上發展出來的,經過幾千年上萬年的演變過程才有今日的所謂文明人,所謂社會主義製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窺豹之弊。這種人倘使學文學藝術,要求體會比較複雜的感情,光暗交錯,善惡並列的現實人生,就難之又難了。要他們從理論到實踐,從抽象到具體,樣樣結合起來,也極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論→實踐,實踐→理論,具體→抽象,抽象→具體中不斷來回,任何學問都難以入門。以上是綜合的感想。現在談談你最近學習所引起的特殊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