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來信,似乎你說的relax〔放鬆〕不是五六年以前談的純粹技巧上的relax〔放鬆〕,而主要是精神、感情、情緒、思想上的一種安詳、閑適、淡泊、超逸的意境,即使牽涉到技術,也是表現上述意境的一種相應的手法,音色與tempo rubato〔彈性速度〕等等。假如我這樣體會你的意思並不錯,那我就覺得你過去並非完全不能表達relax〔閑適〕的境界,隻是你沒有認識到某些作品某些作家確有那種relax〔閑適〕的精神。一年多以來,英國批評家有些說你的貝多芬(當然指後期的奏鳴曲)缺少那種Viennese repose〔維也納式閑適〕,恐怕即是指某種特殊的安閑、恬淡、寧靜之境,貝多芬在早年中年劇烈掙紮與苦鬥之後,到晚年達到的一個peaceful mind〔精神上清明恬靜之境〕也就是一種特殊的serenity〔安詳〕(是一種resignation〔隱忍恬淡,心平氣和〕產生的serenity〔安詳〕)。但精神上的清明恬靜之境也因人而異,貝多芬的清明恬靜既不同於莫紮特的,也不同於舒伯特的。稍一混淆,在水平較高的批評家、音樂家以及聽眾耳中就會感到氣息不對,風格不合,口吻不真。我是用這種看法來說明你為何在彈斯卡拉蒂和莫紮特時能完全relax〔放鬆〕,而遇到貝多芬與舒伯特就成問題。另外兩點,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太多的drama〔跌宕起伏,戲劇成份〕,把主觀的情感加諸原作;二是你的個性與氣質使你不容易relax〔放鬆〕,除非遇到斯卡拉蒂與莫紮特,隻有輕靈、鬆動、活潑、幽默、嫵媚、溫婉而沒法找出一點兒借口可以裝進你自己的drama〔激越情感〕。因為莫紮特的drama〔感情氣質〕不是十九世紀的drama〔氣質〕,不是英雄式的鬥爭,波濤洶湧的感情激動,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狂熱激情〕;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激越,激烈〕氣息絕對應用不到莫紮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種十八世紀式的flirting〔風情〕和詼諧、俏皮、譏諷等等,你倒也很能體會;所以能把莫紮特表達得恰如其分。還有一個原因,凡作品整體都是relax〔安詳,淡泊〕的,在你不難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動又有蒼茫惆悵的那種relax〔閑逸〕的作品,如蕭邦,因為與你氣味相投,故成績也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隱忍恬淡如貝多芬晚年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準。你目前的發展階段,已經到了理性的控製力相當強,手指神經很馴服的能聽從頭腦的指揮,故一朝悟出了關鍵所在的作品精神,領會到某個作家的relax〔閑逸恬靜〕該是何種境界何種情調時,即不難在短時期內改變麵目,而技巧也跟著適應要求,像你所說“有些東西一下子顯得容易了”。舊習未除,亦非短期所能根絕,你也分析得很徹底:悟是一回事,養成新習慣來體現你的“悟”是另一回事。
……
最後你提到你與我氣質相同的問題,確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過敏,容易緊張。而且凡是熱情的人多半流於執著,有fanatic〔狂熱〕傾向。你的觀察與分析一點不錯。我也常說應該學學周伯伯那種瀟灑,超脫,隨意遊戲的藝術風格,衝淡一下太多的主觀與肯定,所謂positivism〔自信獨斷〕。無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時個性竟是頑強到底,什麼都扭它不過。幸而你還年輕,不像我業已定型;也許隨著閱曆與修養,加上你在音樂中的熏陶,早晚能獲致一個既有熱情又能冷靜,能入能出的境界。總之,今年你請教Kabos〔卡波斯〕41太太後,所有的進步是我與傑老師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並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樸素、閑適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士報》評論你兩次蕭邦音樂會所說的。附帶又想起批評界常說你追求細節太過,我相信事實確是如此,你專追一門的勁也是fanatic得厲害,比我還要執著。或許近二個月以來,在這方麵你也有所改變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視整體,雕琢細節而動搖大的輪廓固談不上藝術;即使不妨礙完整,雕琢也要無斧鑿痕,明明是人工,聽來卻宛如天成,才算得藝術之上乘。這些常識你早已知道,問題在於某一時期目光太集中在某一方麵,以致耳不聰,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說“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一旦醒悟,回頭一看,自己就會大吃一驚,正如一九五五年時你何等欣賞米開蘭琪利,最近卻弄不明白當年為何如此著迷。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滬演出時,我即覺得他的舒伯特沒有grace〔優雅〕。以他的身世而論很可能於不知不覺中走上神秘主義的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那世界隻有他一個人能進去,其中的感覺、刺激、形象、色彩、音響都另有一套,非我們所能夢見。神秘主義者往往隻有純潔、樸素、真誠,但缺少一般的溫馨嫵媚。便是文藝複興初期的意大利與佛蘭德斯宗教畫上的grace〔優雅〕,也帶一種聖潔的他世界的情調,與十九世紀初期維也納派的風流蘊藉,熨帖細膩,同時也帶一些淡淡的感傷的柔情毫無共通之處。而斯拉夫民族,尤其俄羅斯民族的神秘主義又與西歐的羅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義不同。聽眾對李赫特演奏的反應如此懸殊也是理所當然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還有幾個能容忍音樂上的神秘主義呢?至於捧他上天的批評隻好目之為夢囈,不值一哂。
從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嶽父說話不多而含蓄甚深,涵養功夫極好,但一言半語中流露出他對人生與藝術確有深刻的體會。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麼嚴格的紀律而論,能長成為今日這樣一個獨立自由的人,在藝術上保持鮮明的個性,已是不大容易的了;可見他秉性還是很強,不過藏在內裏,一時看不出罷了。他自己在書中說:“我外表是赫夫齊芭,內心是雅爾太。”42但他堅強的個性不曾發展到他母親的路上,沒有那種過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四日晨
你工作那麼緊張,不知還有時間和彌拉談天嗎?我無論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內不與你媽談上一刻鍾十分鍾,就像漏了什麼功課似的。時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務的感想,文學藝術的觀感,讀書的心得,翻譯方麵的問題,你們的來信,你的行蹤……上下古今,無所不談,拉拉扯扯,不一定有係統,可是一邊談一邊自己的思想也會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變得明確;而媽媽今日所達到的文化、藝術與人生哲學的水平,不能不說一部分是這種長年的閑談熏陶出來的。去秋你信中說到培養彌拉,不知事實上如何作?也許你父母數十年的經曆和生活方式還有值得你參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閑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種方法。或是飯前飯後或是下午喝茶(想你們也有英國人喝tea的習慣吧?)的時候,隨便交換交換意見,無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處:啟發,批評,不知不覺的提高自己,提高對方。總不能因為忙,各人獨自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裏。少女少婦更忌精神上的孤獨。共同的理想,熱情,需要長期不斷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興奮時說幾句空話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經的說大道理,遠不如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一言半語來得有效,——隻要一言半語中處處貫徹你的做人之道和處世的原則。孩子,別因為埋頭於業務而忘記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標,別為了音樂的藝術而拋荒生活的藝術……
……我屢屢希望你經濟穩定,早日打定基礎,酌量減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閑暇,一方麵也是為了彌拉的晉修(要人晉修,非給他相當時間不可)。我一再提議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館欣賞名作,大半為了你,一小半也是為了彌拉。多和大自然與造型藝術接觸,無形中能使人恬靜曠達(古人所雲“蕩滌胸中塵俗”,大概即是此意),維持精神與心理的健康。在眾生萬物前麵不自居為“萬物之靈”,方能祛除我們的狂妄,打破紙醉金迷的俗夢,養成淡泊灑脫的胸懷,同時擴大我們的同情心。欣賞前人的劇跡,看到人類偉大的創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勢弄得悲觀,從而鞭策自己,竭盡所能的在塵世留下些少成績。以上不過是與大自然及造型藝術接觸的好處的一部分;其餘你們自能體會。
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深夜
說起周文中,據陳伯伯(又新)43說,原是上海音樂館〔上海音專(陳又新和丁善德合辦的學校)的前身〕學生,跟陳伯伯學過多年小提琴,大約與張國靈同時。勝利後出國。陳伯伯解放初年留英期間,周還與他通信。據說小提琴拉得不差呢。
八九兩月你統共隻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沒去郊外或博物館。我知道你因技術與表達都有大改變,需要持續加工和鞏固;訪美的節目也得加緊準備;可是二個月內毫不鬆散也不是辦法。兩年來我不知說了多少次,勸你到森林和博物館走走,你始終不能接受。孩子,我多擔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綢繆,切勿到後來悔之無及。單說技巧吧,有時硬是別扭,倘若丟開一個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許下一天就能順利解決。人的心理活動總需要一個醞釀的時期,不成熟時硬要克服難關,隻能弄得心煩意躁,浪費精力。音樂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終覺得你犯一個毛病,太偏重以音樂本身去領會音樂。你的思想與信念並不如此狹窄,很會海闊天空的用想象力;但與音樂以外的別的藝術,尤其大自然,實際上接觸太少。整天看譜、練琴、聽唱片……久而久之會減少藝術的新鮮氣息,趨於抽象,閉塞,缺少生命的活躍與搏擊飛縱的氣勢。我常常為你預感到這樣一個危機,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專業與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創新的,我也不是有創新才具的人,長年關在家裏不致在業務上有什麼壞影響。你的藝術需要時時刻刻的創造,便是領會原作的精神也得從多方麵(音樂以外的感受)去探討。正因為過去的大師就是從大自然,從人生各方麵的材料中“泡”出來的,把一切現實升華為emotion〔感情〕與sentiment〔情操〕,所以表達他們的作品也得走同樣的路。這些理論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並未深信到身體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紀還輕,應該比我愛活動;你也強烈的愛好自然,怎麼實際生活中反而不想去親近自然呢。我記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歲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國鄉間,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獨自在林中水邊踏著綠茵,呼吸濃烈的草香與泥土味、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悶,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歲在上海,一逛公園就覺得心平氣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與刺激感官的東西(音樂便是刺激感官最強烈的)接觸,會不知不覺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臘精神,為何不學學古希臘人的榜樣呢?你既熱愛陶潛、李白,為什麼不試試去體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實地體會)呢?你既從小熟讀克利斯朵夫,總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與大自然的關係吧?還有造型藝術,別以家中掛的一些為滿足,幹嘛不上大不列顛博物館去流連一下呢?大概你會回答我說沒有時間,做了這樣就得放棄那樣。可是暑假中比較空閑,難道去一、二次郊外與美術館也抽不出時間嗎?隻要你有興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術館,在心愛的一、二幅畫前麵待上一刻鍾半小時。不必多,每次隻消集中一、二幅,來回統共也花不了一個半小時;無形中積累起來的收獲可是不小呢!你說我信中的話,你“沒有一句是過耳不入”的;好吧,那末在這方麵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醞釀,考慮我的建議,有機會隨時試一試,怎麼樣?行不行呢?我一生為你的苦心,你近年來都體會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為日無多之感,總想盡我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見到的範圍以內幫助你,指導你,特別是早早指出你身心與藝術方麵可能發生的危機,使你能預先避免。“語重心長”這四個字形容我對你的態度是再貼切沒有了。隻要你真正愛你的爸爸,愛你自己,愛你的藝術,一定會鄭重考慮我的勸告,接受我數十年如一日的這股赤誠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鋼琴上要求放鬆先要精神上放鬆,過度的室內生活與書齋生活恰恰是造成現代知識分子神經緊張與病態的主要原因;而蕭然意遠,曠達恬靜,不滯於物,不凝於心的境界隻有從自然界中獲得,你總不能否認吧?
……隻有不斷與森林,小溪,花木,鳥獸,蟲魚和美術館中的傑作親炙的人,才會永遠保持童心,純潔與美好的理想。培養一個人,空有誌願有什麼用?主要從行動著手!無論多麼優秀的種籽,沒有適當的環境、水土、養分,也難以開花結果,說不定還會中途變質或夭折。
……我一向主張多讀譜,少聽唱片,對一個像你這樣的藝術家幫助更大。讀譜好比彈琴用urtext44,聽唱片近乎用某人某人edit〔編〕的譜。何況我知道你十年二十年後不一定永遠當演奏家;假定還可能向別方麵發展,長時期讀譜也是極好的準備。……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
讀來信,感觸萬端。年輕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氣少接觸還覺天真可愛,相處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們中國人總愛靜穆,沉著,含蓄,講taste〔品味,鑒賞力〕,遇到silly〔愚蠢,糊塗〕的表現往往會作惡。生命力旺盛也會帶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難堪。我們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覺。也許我自己的dogmatic〔固執,武斷〕氣味,人家背後已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國人這樣來源複雜的民族究竟什麼是他的定型,什麼時候才算成熟。他們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歐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難民(新舊教都有,看歐洲哪個國家而定;大多數是新教徒——來自英法。舊教徒則來自荷蘭及北歐),便是在事業上栽了筋鬥的人,不是年輕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強盜和殺人犯。這些人的後代,反抗與鬥爭性特別強是不足為奇的,但傳統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於絕無僅有也是想象得到的。隻顧往前直衝,不問成敗,什麼都可以孤注一擲,一切隻問眼前,冒起危險來絕不考慮值不值得,不管什麼場合都不難視生命如鴻毛。這一等民族能創業,能革新,但缺乏遠見和明智,難於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強,不免流於驕傲,看事太輕易,未免幼稚狂妄。難怪資本主義到了他們手裏會發展得這樣快,畸形得這樣厲害。我覺得他們的社會好像長著一個癌:少數細胞無限止的擴張,把其他千千萬萬的細胞吞掉了;而千千萬萬的細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還自以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可是社會的發展畢竟太複雜了,變化太多了,不能憑任何理論“一以蔽之”的推斷。比如說,關於美國鋼琴的問題,在我們愛好音樂的人聽來竟可說是象征音樂文化在美國的低落;但好些樂隊水準比西歐高,又怎麼解釋呢?經理人及其他音樂界的不合理的事實,壟斷,壓製,扼殺個性等等令人為之發指;可是有才能的藝術家在青年中還是連續不斷地冒出來,難道就是新生的與落後的鬥爭嗎?還是新生力量也已到了強弩之末呢?美國音樂創作究竟是在健康的路上前進呢,還是總的說來是趨向於消沉,以至於腐爛呢?人民到處是善良正直的,分得出是非美醜的,反動統治到處都是牛鬼蛇神;但在無線電、TV〔電視〕、報刊等等的麻痹宣傳之下,大多數人民的頭腦能保得住清醒多久呢?我沒領教過極端的物質文明,但三十年前已開始關心這個問題。歐洲文化界從第一次大戰以後曾經幾次三番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是真正的答案隻有未來的曆史。是不是不窮不白就鬧不起革命呢,還是有家私的國家鬧出革命來永遠不會徹底?就是徹底了,窮與白的病症又要多少時間治好呢?有時我也像服爾德小說中寫的一樣,假想自己在另一個星球上,是另一種比人更高等的動物,來看這個星球上的一切,那時不僅要失笑,也要感到茫茫然一片,連生死問題都不知該不該肯定了。當然,我不過告訴你不時有這種空想,事實上我受著“人”的生理限製,不會真的虛無寂滅到那個田地的,而痛苦煩惱也就不可能擺脫幹淨,隻有靠工作來麻醉自己了。
……
……關於批評家的問題以及你信中談到的其他問題,使我不單單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節場”(卷五),更想起巴爾紮克在《幻滅》(我正在譯)第二部中描寫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壇、報界、戲院的內幕。巴爾紮克不愧為現實派的大師,他的手筆完全有血有肉,個個人物曆曆如在目前,決不像羅曼·羅蘭那樣隻有意識形態而近於抽象的漫畫。學藝術的人,不管繪畫、雕塑、音樂,學不成都可以改行:畫家可以畫畫插圖、廣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內裝飾或手工業藝術品,鋼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門徒。專搞批評的人倘使低能,就沒有別的行業可改,隻能一輩子做個蹩腳批評家,或竟受人雇傭,專做捧角的拉拉隊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業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一朝沒有出路,自己一門毫無成就,無法立足時,都可以轉業為批評家;於是批評界很容易成為垃圾堆。高明、嚴肅、有良心、有真知灼見的批評家所以比真正的藝術家少得多,恐怕就由於這些原因,你以為怎樣?
Paul Paray〔保羅·帕雷〕一段寫得很動人——不,其實是事情很動人。所謂天涯無處無知己,不獨於蕭邦為然,於你亦然,對每個人都一樣!這種接觸對一個青年藝術家就是一種教育。你嶽父的傳記中不少此類故事。惟其東零西碎還有如此可愛的藝術家,在舉世拜金潮的時代還能保持一部分幹淨的園地,鼓舞某些純潔的後輩前進。但願你建議與Max Rudolf〔馬克斯·魯道夫〕合作,灌片公司肯接受。
沒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常寫信。重溫巴托克,我聽了很高興,有機會彈現代的東西就不能放過,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對你的音樂感受也等於吹吹新鮮空氣。
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五日
每次接讀來信,總是有說不出的興奮、激動、喜悅、感慨、惆悵!最近報告美澳演出的兩信,我看了在屋內屋外盡兜圈子,多少的感觸使我定不下心來。人吃人的殘酷和醜惡的把戲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個月落得兩手空空,我們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為目的,做父母的也從不希望你發什麼洋財,——而且還一向鄙視這種思想;可是那些中間人憑什麼來霸占藝術家的勞動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剝削到這個地步,像你小時候被強暴欺淩一樣,使我們對你又疼又憐惜,對那些吸血鬼又氣又惱,恨得牙癢癢地!相信早晚你能從魔掌之下掙脫出來,不再做魚肉。巴爾紮克說得好:社會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麵前。在西方世界,不經過天翻地覆的革命,這種醜劇還得演下去呢。當然四個月的巡回演出在藝術上你得益不少,你對許多作品又有了新的體會,深入了一步。可見惟有藝術和學問從來不辜負人:花多少勞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誠和熱情,就得到多少收獲與進步。寫到這兒,想起你對新出的莫紮特唱片的自我批評,真是高興。一個人停滯不前才會永遠對自己的成績滿意。變就是進步,——當然也有好的變質,成為壞的;——眼光一天天不同,才窺見學問藝術的新天地,能不斷的創造。媽媽看了那一段歎道:“聰真像你,老是不滿意自己,老是在批評自己!”
美國的評論絕大多數平庸淺薄,讚美也是皮毛。英國畢竟還有音樂學者兼寫報刊評論,如倫敦Times〔《泰晤士報》〕和曼徹斯特的《導報》,兩位批評家水平都很高;紐約兩家大報的批評家就不像樣了,那位《紐約時報》的更可笑。很高興看到你的中文並不退步,除了個別的詞彙(我們說“心亂如麻”,不說“心痛如麻”。形容後者隻能說“心痛如割”或“心如刀割”。又鄙塞、鄙陋不能說成“陋塞”;也許是你筆誤)。讀你的信,聲音笑貌曆曆在目;議論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誠、樸素、熱情、愛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現出來的一致。孩子,你說過我們的信對你有如一麵鏡子;其實你的信對我們也是一麵鏡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話就像是我自己說的。平時盼望你的信即因為“薰蕕同臭”,也因為對人生、藝術,周圍可談之人太少。不過我們很原諒你,你忙成這樣,怎麼忍心再要你多寫呢?此次來信已覺出於望外,原以為你一回英國,演出那麼多,不會再動筆了。可是這幾年來,我們倆最大的安慰和快樂,的確莫過於定期接讀來信。還得告訴你,你寫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評論封套上寫的)非常好看;近來我的鋼筆字已難看得不像話了。你難得寫中國字,真難為你了!
……
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來信說到中國人弄西洋音樂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為他們雖用苦功而不能化。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見。以整個民族性來說,日華兩族確有這點兒分別。可是我們能化的人也是鳳毛麟角,原因是接觸外界太少,吸收太少。近幾年營養差,也影響腦力活動。我自己深深感到比從前笨得多。在翻譯工作上也苦於化得太少,化得不夠,化得不妙。藝術創造與再創造的要求,不論哪一門都性質相仿。音樂因為抽象,恐怕更難。理會的東西表達不出,或是不能恰到好處,跟自己理想的境界不能完全符合,不多不少。心、腦、手的神經聯係,或許在音樂表演比別的藝術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為automatic〔得心應手,收放自如〕的程度。一般青年對任何學科很少能作獨立思考,不僅缺乏自信,便是給了他們方向,也不會自己摸索。原因極多,不能怪他們。十餘年來的教育方法大概有些缺陷。青年人不會觸類旁通,研究哪一門學問都難有成就。思想統一固然有統一的好處;但到了後來,念頭隻會往一個方向轉,隻會走直線,眼睛隻看到一條路,也會陷於單調,貧乏,停滯。望一個方向鑽並非壞事,可惜沒鑽得深。
……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教育—倫理—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決不是枯燥的理論。關於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築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衝,隻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幹,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工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文學各方麵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需經過一番“默”的功夫。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戲默默地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麼缺點該怎樣改。然後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複做去,一出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了。——你看,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的打進我們心裏,與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化為一片。此外,蓋叫天現身說法,談了不少藝術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須與藝術一致的話。我覺得這部書值得寫一長篇書評:不僅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必讀書,便是從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幹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不久我就把這書寄給你,你一定喜歡,看了也一定無限興奮。
一九六二年四月三十日
最近買到一本法文舊書,專論寫作藝術。其中談到“自然”(natural),引用羅馬文豪西塞羅的一句名言:It is an art to look like without art.〔能看來渾然天成,不著痕跡,才是真正的藝術。〕作者認為寫得自然不是無意識的天賦,而要靠後天的學習,甚至可以說自然是努力的結果(The natural is result of efforts),要靠苦功磨煉出來。此話固然不錯,但我覺得首先要能體會到“自然”的境界,然後才能往這個境界邁進。要愛好自然,與個人的氣質、教育、年齡,都有關係:一方麵是勉強不來,不能操之過急;一方麵也不能不逐漸作有意識的培養。也許浸淫中國古典文學的人比較容易欣賞自然之美,因為自然就是樸素、淡雅、天真;而我們的古典文學就是具備這些特點的。
……
一九六二年五月九日
……藝術最需要靜觀默想,凝神一誌;現代生活偏偏把藝術弄得如此商業化,一方麵經理人作為生財之道,把藝術家當做搖錢樹式的機器,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麵把群眾作為看雜耍或馬戲班的單純的好奇者。在這種溷濁的洪流中打滾的,當然包括所有老輩小輩,有名無名的演奏家歌唱家。像你這樣初出道的固然另有苦悶,便是久已打定天下的前輩也不免隨波逐流,那就更可歎了。也許他們對藝術已經缺乏信心,熱誠,僅僅作為維持已得名利的工具。年輕人想要保衛藝術的純潔與清新,惟一的辦法是減少演出;這卻需要三個先決條件:(一)經理人剝削得不那麼凶(這是要靠演奏家的年資積累,逐漸爭取的),(二)個人的生活開支安排得極好,這要靠理財的本領與高度理性的控製,(三)減少出台不至於冷下去,使群眾忘記你。我知道這都是極不容易做到的,一時也急不來。可是為了藝術的尊嚴,為了你藝術的前途,也就是為了你的長遠利益和一生的理想,不能不把以上三個條件作為努力的目標。任何一門的藝術家,一生中都免不了有幾次藝術難關(crisis),我們應當早作思想準備和實際安排。愈能保持身心平衡(那就決不能太忙亂),藝術難關也愈容易闖過去。希望你平時多從這方麵高瞻遠矚,切勿被終年忙忙碌碌的漩渦弄得昏昏沉沉,就是說要對藝術生涯多從高處遠處著眼;即使有許多實際困難,一時不能實現你的計劃,但經常在腦子裏思考成熟以後,遇到機會就能緊緊抓住。這一類的話恐怕將來我不在之後,再沒有第二個人和你說;因為我自信對藝術的熱愛與執著,在整個中國也不是很多人有的。
……
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二日
……
前信你提到灌唱片問題,認為太機械。那是因為你習慣於流動性特大的藝術(音樂)之故,也是因為你的氣質特別容易變化,情緒容易波動的緣故。文藝作品一朝完成,總是固定的東西:一幅畫,一首詩,一部小說,哪有像音樂演奏那樣能夠每次予人以不同的感受?觀眾對繪畫,讀者對作品,固然每次可有不同的印象,那是在於作品的暗示與含蓄非一時一次所能體會,也在於觀眾與讀者自身情緒的變化波動。唱片即使聽十次二十次,聽的人感覺也不會千篇一律,除非演奏太差太呆板;因為音樂的流動性那麼強,所以聽的人也不容易感到多聽了會變成機械。何況唱片不僅有普及的效用,對演奏家自身的學習改進也有很大幫助。我認為主要是克服你在microphone〔話筒〕前麵的緊張,使你在灌片室中跟在台上的心情沒有太大差別。再經過幾次實習,相信你是做得到的。至於完美與生動的衝突,有時幾乎不可避免;記得有些批評家就說過,perfection〔完美〕往往要犧牲一部分life〔生動〕。但這個弊病恐怕也在於演奏家屬於cold〔冷靜〕型,熱烈的演奏往往難以perfect〔完美〕,萬一perfect〔完美〕的時候,那就是incomparable〔無與倫比〕了!
……
……固然,演奏家是要人聽的,不是要人看的;但太多的搖擺容易分散聽眾的注意力;而且藝術是整體,彈琴的人的姿勢也得講究,給人一個和諧的印象。國外的批評曾屢次提到你的搖擺,希望能多多克製。如果自己不注意,隻會越搖越厲害,浪費體力也無必要。最好在台上給人的印象限於思想情緒的活動,而不是靠肉體幫助你的音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隻適用於通俗音樂。古典音樂全靠內在的心靈的表現,竭力避免外在的過火的動作,應當屬於藝術修養範圍之內,望深長思之!
這麼大熱天在各處演出,不勞累過度嗎?今年你壓根兒沒有假期,我們老是為你不得充分休息而掛心!人不是鐵打的,青壯年的精力也有限度,凡事總須有勞有逸;隻有身心真正得到鬆弛,你的藝術才會relax〔舒暢自如〕。……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說起我的書,“人文”副社長去年十一月來看我,說爭取去年之內先出一種。今年八月來電報,說第三季度可陸續出書,但今已九月下旬,恐怕今年年內也出不了一兩種。這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
還有,在那麼美麗的自然環境中,人民也那麼天真可愛,就是不能適應二十世紀的生活。究竟是這些人不宜於過現代生活呢,還是現代生活不適於他們?換句話說:人應當任情適性的過日子呢,還是要削足適履,遷就客觀現實?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人在世界上活了幾千年,還仍然沒法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設計一個社會。世界大同看來永遠是個美麗的空想:既然不能在精神生活物質生活方麵五大洲的人用同一步伐同一速度向前,那麼先進與落後的衝突永遠沒法避免。試想二千三百年以前的希臘人如果生在今日,豈不一樣攪得一團糟,哪兒還能創造出雅典那樣的城市和雅典文明?反過來,假定今日的巴西人和其他的南美民族,生在文藝複興前後,至少是生在閉關自守,沒有被近代的工業革命侵入之前,安知他們不會創造出一種和他們的民族性同樣天真可愛,與他們優美的自然界調和的文化?
巴爾紮克說過:“現在的政府,缺點是過分要人去適應社會,而不想叫社會去適應人。”這句話值得一切抱救世度人的理想的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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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信已和你建議找個時期休息一下,無論在身心健康或藝術方麵都有必要。你與我缺點相同:能張不能弛,能勞不能逸。可是你的藝術生活不比我的閑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的奔波,一方麵體力精力消耗多,一方麵所見所聞也需要靜下來消化吸收,——而這兩者又都與你的藝術密切相關。何況你條件比我好,音樂會雖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隨便哪個鄉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處。聽說你嶽父嶽母正在籌備於年底年初到巴伐裏亞區阿爾卑斯山中休養,照樣可以練琴。我覺得對你再好沒有:去北美之前正該養精蓄銳。山中去住兩三星期,一滌塵穢,便是尋常人也會得益。狄阿娜來信常常表示關心你,看來也是出於真情。嶽父母想約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萬勿辜負了。望勿多所顧慮,早日打定主意,讓我們和彌拉一起高興高興。真的,我體會得很清楚:不管你怎麼說,彌拉始終十二分關懷你的健康和藝術。而我為了休息問題也不知向你提過多少回了,如果是口頭說的話,早已舌敝唇焦了。你該知道我這個爸爸不僅是愛孩子,而且熱愛藝術;愛你也就是為愛藝術,愛藝術也是為愛你!你千萬別學我的樣,你我年齡不同,在你的年紀,我也不像你現在足不出戶。便是今日,隻要物質條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還是極喜歡徜徉於山顛水涯呢!
八月號的《音樂與音樂家》雜誌有三篇紀念德彪西的文章,都很好。Maggie Teyte〔瑪吉·泰特〕的Memoiries of Debussv〔《德彪西紀念》〕對《佩利阿斯與梅麗桑德》的理解很深。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前信也與你提到新出討論莫紮特鋼琴樂曲的書,想必記得。《音樂與音樂家》月刊自改版以來,格式新穎,內容也更豐富。
……
南美之行收入如何,是否比去冬北美演出較實惠?你盡管不愛談物質問題,父母卻是對此和其他有關兒子的事同樣迫切的關心,總想都知道一些。
……
過幾日打算寄你《中國文學發展史》《宋詞選》《世說新語》。第一種是友人劉大傑舊作,經過幾次修改的。先出第一冊,以後續出當續寄。此書對古文字古典籍有概括敘述,也可補你常識之不足。特別是關於殷代的甲骨,《書經》《易經》的性質等等。《宋詞選》的序文寫得不錯,作者胡雲翼也是一位老先生了。大體與我的見解相近,尤其對蘇、辛二家的看法,我也素來反對傳統觀點。不過論詞的確有兩個不同的角度,一是文學的,一是音樂的,兩者各有見地。時至今日,宋元時唱詞唱曲的技術皆已無考,則再從音樂角度去評論當日的詞,也就變成無的放矢了。
另一方麵,現代為歌曲填詞的人卻是對音樂大門外,全不知道講究陰陽平厭,以致往往拗口;至於哪些音節可拖長,哪些字音太短促,不宜用做句子的結尾,更是無人注意了。本來現在人寫散文就不知道講究音節與節奏;而作歌詞的人對寫作技巧更是生疏。電台上播送中譯的西洋歌劇的aria〔詠歎調〕,往往無法卒聽。
《世說新語》久已想寄你一部,因找不到好版子,又想弄一部比較小型輕巧的,便於出門攜帶。今向友人索得一部是商務鉛印,中國紙線裝的,等媽媽換好封麵,分冊重訂後即寄。我常常認為這部書可與希臘的《對話錄》媲美,怪不得日本人曆來作為枕中秘笈,作為床頭常讀的書。你小時念的國文,一小部分我即從此中取材。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
十四日信發出後第二天即接瑞典來信,看了又高興又激動,本想即複,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斷,延到今天方始提筆。這一回你答複了許多問題,尤其對舒曼的表達解除了我們的疑團。我既沒親耳聽你演奏,即使聽了也夠不上判別是非好壞,隻有從評論上略窺一二;評論正確與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懷疑人家說得不可靠,也沒有別的方法得到真實報道。可見我不是把評論太當真,而是無法可想。現在聽你自己分析,當然一切都弄明白了。以後還是跟我們多談談這一類的問題,讓我們經常對你的藝術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門藝術不如此!真懂是非、識得美醜的,普天之下能有幾個?你對藝術上的客觀真理很執著,對自己的成績也能冷靜檢查,批評精神很強,我早已放心你不會誤入歧途;可是單知道這些原則並不能了解你對個別作品的表達,我要多多探聽這方麵的情形:一方麵是關切你,一方麵也是關切整個音樂藝術,渴欲知道外麵的趨向與潮流。
你常常夢見回來,我和你媽媽也常常有這種夢。除了骨肉的感情,跟鄉土的千絲萬縷割不斷的關係,純粹出於人類的本能之外,還有一點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所獨有的,就是對祖國文化的熱愛。不單是風俗習慣、文學藝術,使我們離不開祖國,便是對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應,也隨時使身處異鄉的人有孤獨寂寞之感。但願早晚能看到你在我們身邊!你心情的複雜矛盾,我敢說都體會到,可是一時也無法幫你解決。原則和具體的矛盾,理想和實際的矛盾,生活環境和藝術前途的矛盾,東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氣質的矛盾,還有我們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矛盾……如何統一起來呢?何況舊矛盾解決了,又有新矛盾,循環不已,短短一生就在這過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無數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暫時遮蓋了,使我們還有喘息的機會。至於“認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訕笑的問題,事實上並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一切要靠資曆與工作成績的積累。即使在你認為更合理的社會中,認真而受到重視的實例也很少;反之在烏煙瘴氣的場合,正義與真理得勝的事情也未始沒有。你該記得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間毛主席說過黨員若欲堅持真理,必須準備經受折磨等等的話,可見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徹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羅曼·羅蘭寫的《名人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執著真理一方麵要看客觀的環境,一方麵更在於主觀的鬥爭精神。客觀環境較好,個人為鬥爭付出的代價就比較小,並非完全不要付代價。以我而論,僥幸的是青壯年時代還在五四運動的精神沒有消亡,而另一股更進步的力量正在興起的時期,並且我國解放前的文藝界和出版界還沒有被資本主義腐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反過來,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國文壇、報界、出版界,早已腐敗得出於我們意想之外;但法國學術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還有一些認真嚴肅的學者在鑽研:這豈不證明便是在惡劣的形勢之下,有骨頭,有勇氣,能堅持的人,仍舊能撐持下來嗎?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
來信提到音樂批評,看了很感慨。一個人隻能求一個問心無愧。世界大局,文化趨勢,都很不妙。看到一些所謂抽象派的繪畫、雕塑的圖片,簡直可怕。我認為這種“藝術家”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極少數的病態的人,真正以為自己在創造一種反映時代的新藝術,以為抽象也是現實;一種——絕大多數,則完全利用少數腐爛的資產階級為時髦的snobbish〔附庸風雅,假充內行〕,賣野人頭,欺哄人,當做生意經。總而言之,是二十世紀愈來愈沒落的病象。另一方麵,不學無術的批評界也泯滅了良心,甘心做資產階級的清客,真是無恥之尤。
最近十天我們都在忙黃賓虹先生的事。人家編的《賓虹年譜》《賓虹書簡》,稿子叫送在我處(今年已是第二次了)校訂。陳叔通先生堅持要我過目,做最後潤色及訂正。工作很不簡單。另外,京津皖滬四處所藏黃老作品近方集中此間,於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內部觀摩,並於二十八日舉行初選,以便於明春(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間會合浙江藏品在滬辦一全國性的黃老作品展覽。我家的六十餘件(連裱本冊頁共一百五十餘頁)全部送去。我也參加了預選工作。將來全國性展覽會還有港、澳藏的作品帶回國加入。再從展覽會中精選百餘幅印一大型畫冊。
我近來身體不能說壞,就是精力不行。除了每天日課(七八小時)之外,晚上再想看書,就眼力不濟,籟落落的直掉眼淚,有時還會莫名其妙的頭痛幾小時。應看想看的東西一大堆,隻苦無力應付。打雜的事也不少,自己譯稿,出版社寄來要校對,校對也不止一次;各方函件酬答,朋友上門談天,都是費時費力的。一九五八年以後譯的三種巴爾紮克,最近出了一種(《攪水女人》);本擬明後天即寄你,不過月內恐不易收到。另外給劉抗伯伯的一本,也得你轉去。直寄新加坡的中文書,往往被沒收,隻好轉一個大彎了。其餘兩種大概明年三月左右也可先後寄出。《藝術哲學》二月中可出。
手頭的《幻滅》——三部曲已譯完二部,共三十四萬字,連準備工作足足花了一年半。最後一部十四萬字,大概四五月底可完成。再加修改,謄清,預計要秋天方可全部交稿。
……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兩個多月沒給你提筆了,知道你行蹤無定,東奔西走,我們的信未必收到,收到也無心細看。去紐約途中以及在新墨西哥發的信均先後接讀;你那股理想主義的熱情實可驚,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來心如死水,隻有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一個勁兒死幹;對文學藝術的熱愛並未稍減,隻是常有一種“廢然而返”、“喪然若失”的心情。也許是中國人氣質太重,尤其是所謂“灑脫”與“超然物外”的消極精神影響了我,也許是童年的陰影與家庭曆史的慘痛經驗無形中在我心坎裏紮了根,年紀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時會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來看塵世,也好像自己隨時隨地會失去知覺,化為物質的元素。天文與地質的宇宙觀常常盤踞在我腦子裏,像服爾德某些短篇所寫的那種境界,使我對現實多多少少帶著detached〔超然〕的態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較量的認真還是老樣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說人格分化;說不定習慣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來和我理智衝突。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純粹東方人,emotionally & instinctively〔感情上及天性方麵〕又是極像西方人。其實也仍然是我們固有的兩種人生觀:一種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種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或許人從青少年到壯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從積極到消極的一個過程,隻是有的人表現得明顯一些,有的人不明顯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這個規律。你將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好比暮春時節,自應蓬蓬勃勃往發榮滋長的路上趲奔。最近兩信的樂觀與積極氣息,多少也給我一些刺激,接信當天著實興奮了一下。你的中國人的自豪感使我為你自豪,你善於賞識別的民族與廣大人民的優點使我感到寬慰。惟有民族自豪與賞識別人兩者結合起來,才不致淪為狹窄的沙文主義,在個人也不致陷於自大狂自溺狂,而且這是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真正的交融。我們的領導對國際形勢是看得很清楚的,從未說過美國有爆發國內革命的可能性的話,你前信所雲或許是外國記者的揣測和不正確的引申。我們的問題,我覺得主要在於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如何在生產關係改變之後發揮個人的積極性,如何從實踐上、物質成就上顯示我們製度的優越性,如何使口頭上的“紅”化為事業上的“紅”,如何防止集體主義不被官僚主義拖後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幹部的領導水平,如何做到實事求是,如何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養與愛護下一代……
我的工作愈來愈吃力。初譯稿每天譯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謄清後),一天也隻能改三千餘字,幾等重譯。而改來改去還是不滿意(線條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單調等等)。改稿謄清後(即第三稿)還得改一次。等到書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這些情形大致和你對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窮的階段,能力隻有衰退,不可能再進步;不比你盡管對自己不滿,始終在提高。想到這點,我真豔羨你不置。近來我情緒不高,大概與我對工作不滿有關。前五年譯的書正在陸續出版。不久即寄《都爾的本堂神甫\/比哀蘭德》。還有《賽查·皮羅多盛衰記》,約四五月出版。此書於一九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後出世。《藝術哲學》已先寄你了。巴爾紮克各書,我特意寄平裝的,怕你要出門時帶在身邊,平裝較方便。《高老頭》《貝姨》《邦斯舅舅》《歐也妮·葛朗台》四種都在重印,你若需要補哪一種,望速告知(書一出來,十天八天即銷完)。你把cynic〔玩世不恭〕寫成scinic;naiveness沒有這個字,應作naivety〔天真〕。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你在外跑了近兩月,疲勞過度,也該安排一下,到鄉間去住個三五天。幾年來為這件事我不知和你說過多少回,你總不肯接受我們的意見。人生是多方麵的,藝術也得從多方麵培養,勞逸調劑得恰當,對藝術隻有好處。三天不彈琴,決不損害你的技術,你應該有這點兒自信。況且所謂relax〔放鬆〕也不能僅僅在technique〔技巧〕上求,也不能單獨的抽象的追求心情的relax〔放鬆,寬舒〕。長年不離琴決不可能有真正的relax〔鬆弛〕;惟有經常與大自然親近,放下一切,才能有relax〔舒暢〕的心情,有了這心情,藝術上的relax〔舒暢自如〕可不求而自得。我也犯了過於緊張的毛病,可是近二年來總還春秋二季抽空出門幾天。回來後精神的確感到新鮮,工作效率反而可以提高。Kabos〔卡波斯〕太太批評你不能竭盡可能的relax〔放鬆〕,我認為基本原因就在於生活太緊張。平時老是提足精神,能張不能弛!你又很固執,多少愛你的人連彌拉和我們在內,都沒法說服你每年抽空出去一下,至少自己放三五天假。這是我們常常想起了要喟然長歎的,覺得你始終不體諒我們愛護你的熱忱,尤其我們、你嶽父、彌拉都是深切領會藝術的人,勸你休息的話決不會妨礙你的藝術!
你太片麵強調藝術,對藝術也是危險的;你要不聽從我們的忠告,三五年七八年之後定會後悔。孩子,你就是不夠wise〔明智〕,還有,彌拉身體並不十分強壯,你也得為她著想,不能把人生百分之百的獻給藝術。勃龍斯丹太太也沒有為了藝術疏忽了家庭。你能一年往外散心一二次,哪怕每次三天,對彌拉也有好處,對藝術也沒有害處,為什麼你不肯試驗一下看看結果呢?
……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日晚
……
你最近在倫敦的兩場音樂會,要不是彌拉來信說明,我們幾乎不明白真相。《曼徹斯特導報》的評論似乎有些分析,我是外行,不知其中可有幾分說得對的?既然批評界敵意持續至一年之久,還是多分析分析自己,再多問問客觀、中立、有高度音樂水平的人的意見。我知道你自我批評很強,但外界的敵意仍應當使我們對自己提高警惕:也許有些不自覺的毛病,自己和相熟的朋友們不曾看出。多探討一下沒有害處。若真正是批評界存心作對,當然不必介意。曆史上受莫名其妙的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連伽利略、服爾德、巴爾紮克輩都不免,何況區區我輩!主要還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作為借鑒之助,對自己隻有好處。老話說得好:是非自有公論,日子久了自然會黑白分明!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
……我和媽媽常常夢見你們,聲音笑貌都逼真。夢後總想寫信,也寫過好幾次沒寫成。我知道的心情也波動得很。有理想就有苦悶,不隨波逐流就到處齟齬。可是能想到易地則皆然,或許會幹淨一些。生命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此二語可為你我寫照。……勞逸調劑得好,才是長久之計。我們別的不擔心,隻怕你工作過度,連帶彌拉也吃不消。任何耽溺都有流弊,為了耽溺藝術而犧牲人也是理智的。
……
……人在飽經現實打擊,而仍能不受影響去幻想時,理想主義的確可以予人快樂,但是更多時候理想主義會令人憂鬱失望,不滿現實。我自忖也許庸人多福,我國的古人曾經辛酸地羨慕過無知庸人,但是實際上,我卻不相信他們會比別人更無牽無掛,他們難道不會為自私自利的興趣及家務瑣事而飽受折磨嗎?……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
……
巴爾紮克的長篇小說《幻滅》Lost Illusions三部曲,從一九六一年起動手,最近才譯完初稿。第一、二部已改過,第三部還要改,便是第一、二部也得再修飾一遍,預計改完謄清總在明年四五月間。總共五十萬字,前前後後要花到我三年半時間。文學研究所有意把《高老頭》收入“文學名著叢書”,要重排一遍,所以這幾天我又在從頭至尾修改,也得花一二十天。翻譯工作要做得好,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高老頭》還是在抗戰期譯的,一九五二年已重譯一過,這次是第三次大修改了。此外也得寫一篇序。第二次大戰後,法國學術界對巴爾紮克的研究大有發展,那種熱情和淵博(erudition)令人欽佩不置。
……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
……
《高老頭》已改訖,譯序(該序文在十年浩劫中遺失。——編者注)也寫好寄出。如今寫序要有批判,極難下筆。我寫了一星期,幾乎弄得廢寢忘食,緊張得不得了。至於譯文,改來改去,總覺得能力已經到了頂,多數不滿意的地方明知還可修改,卻都無法勝任,受了我個人文筆的限製。這四五年來愈來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limit〔局限〕,仿佛一道不可超越的鴻溝。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麼興奮,不知你是否想象得到?真誠而努力的藝術家每隔幾年必然會經過一次脫胎換骨,達到一個新的高峰。能夠從純粹的感覺(sensation)轉化到觀念(idea)當然是邁進一大步,這一步也不是每個藝術家所能辦到的,因為同各人的性情氣質有關。不過到了觀念世界也該提防一個pitfall〔陷阱〕:在精神上能跟蹤你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難免鑽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眾脫離。嘩眾取寵(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於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險。我這話不大說得清楚,隻是具體的例子也可以作為我們的警戒。李克忒的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說明問題。歸根結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話。高遠絕俗而不失人間性人情味,才不會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說的“一切都遠了,同時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紮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達到的境界。古往今來的最優秀的中國人多半是這個氣息,盡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mystic〔神秘〕(西方式的);盡管超脫,仍是warm,intimate,human〔溫馨,親切,有人情味〕到極點!你不但深切了解這些,你的性格也有這種傾向,那就是你的藝術的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對你的信心始終如一,以上有些話不過是隨便提到,作為“聞者足戒”的提示罷了。
我和媽媽特別高興的是你身體居然不搖擺了:這不僅是給聽眾的印象問題,也是一個對待藝術的態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製表現,能入能出的問題,也具體證明你能化為一個idea〔意念〕,而超過了被音樂帶著跑,變得不由自主的階段。隻有感情淨化,人格升華,從dramatic〔起伏激越〕進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時候,才能做到。可見這樣一個細節也不是單靠注意所能解決的,修養到家了,自會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達出來,自然會身體搖擺,好像無意識的要“手舞足蹈”的幫助表達。我這個分析你說對不對?)
……
另外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們距離太大了。不做翻譯工作的人恐怕不會體會到這麼深切。他們刻畫心理和描寫感情的時候,有些曲折和細膩的地方,複雜繁瑣,簡直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對人生瑣事往往有許多是認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許多隻是羅列事實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寫情就用詩人的態度來寫;西方作家卻多半用科學家的態度,曆史學家的態度(特別巴爾紮克),像解剖昆蟲一般。譯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覺到它的特色,妙處,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樣的讀者領會就難了。思想方式反映整個的人生觀、宇宙觀和幾千年文化的發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溝通呢?你很幸運,音樂不像語言的局限性那麼大,你還是用音符表達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種語言文字,另一種邏輯。
真了解西方的東方人,真了解東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沒有,隻是稀如星鳳。對自己的文化遺產徹底消化的人,文化遺產決不會變成包袱,反而養成一種無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長處短處,也明白別的民族的長處短處,進一步會截長補短,吸收新鮮的養料。任何孤獨都不怕,隻怕文化的孤獨,精神思想的孤獨。你前信所謂孤獨,大概也是指這一點吧?
……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
……莫紮特的Fantasy in b Min〔《b小調幻想曲》〕記得一九五三年前就跟你提過。羅曼·羅蘭極推崇此作,認為他的痛苦的經曆都在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韋伯與貝多芬也未必超過。羅曼·羅蘭的兩本名著:(1)Muscians of the Past〔《古代音樂家》〕,(2)Muscians of Today〔《今代音樂家》〕英文中均有譯本,不妨買來細讀。其中論莫紮特、柏遼茲、德彪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樂論著,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地了解以往的大師,也可以糾正我們太主觀的看法。我覺得藝術家不但需要在本門藝術中勤修苦練,也得博覽群書,也得常常作meditat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鑽牛角尖。感情強烈的人不怕別的,就怕不夠客觀;防止之道在於多多借鑒,從別人的鏡子裏檢驗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帶錄音機為你學習的必需品,——也是另一麵自己的鏡子。我過去常常提醒你理財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購買此種必需品的財力,Kabos〔卡波斯〕太太那兒是否還去?十二月輪空,有沒有利用機會去請教她?學問上藝術上的師友必須經常接觸,交流。隻顧關著門練琴也有流弊。
近來除日課外,每天抓緊時間看一些書。國外研究巴爾紮克的有分量的書,二次戰前戰後出了不少,隻嫌沒時間,來不及補課。好些研究雖不以馬列主義自命,實際做的就是馬列主義工作:比如搜羅十九世紀前五十年的報刊著作,回憶錄,去跟《人間喜劇》中寫的政治、經濟、法律、文化對證,看看巴爾紮克的現實主義究竟有多少真實性。好些書店重印巴爾紮克的作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請專家做詳盡的考據注釋。老實說,從最近一年起,我才開始從翻譯巴爾紮克,進一步做了些研究,不過僅僅開了頭,五年十年以後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績來也不敢說。我上一封信要彌拉在倫敦買一部英國人寫的巴爾紮克傳記和人間喜劇研究(共二冊),不知她有沒有辦?你到美國去希望替我找一部:
Royce (W.-H): A Balzac Bibliography 〔《研究巴爾紮克的文獻目錄》〕——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芝加哥大學出版社〕一九二九— 一九三○——2 Vols.〔二冊〕,書名立刻記在隨身小冊子上,到時不致遺忘。
……
知道你準備花幾年苦功對付巴赫,真是高興,這一點(還有貝多芬)非過不可。一九五三年曾為你從倫敦訂購一部Albert Schweitzer: Bach——translated by Ernest Newman——2 Vols〔阿爾貝特·施韋策爾著:《巴赫》——由歐內斯特·紐曼翻譯,共上、下兩冊〕,放在家裏無用,已於一月四日寄給你了。原作者是當代巴赫權威,英譯者又是有名的音樂學者兼批評者。想必對你有幫助。此等書最好先從頭至尾看一遍,以後再細看。——一切古典著作都不是一遍所能吸收的。
……
今天看了十二月份《音樂與音樂家》上登的Dorat:An Anatony of Conducting〔多拉:《指揮的剖析》〕有兩句話妙極:——“Increasing economy of means, employed to better effect,is a sign of increasing maturity in every form of art.”〔“不論哪一種形式的藝術,藝術家為了得到更佳效果,采取的手法越精簡,越表示他爐火純青,漸趨成熟。”〕——這個道理應用到彈琴,從身體的平穩不搖擺,一直到interpretation〔演繹〕的樸素、含蓄,都說得通。他提到藝術時又說:… calls for great pride and extreme humility at the same time 〔……既需越高的自尊,又需極大的屈辱〕。全篇文字都值得一讀。
一九六四年三月一日
……
……既然要保持清白,保持人格獨立,又要養家活口,防旦夕禍福,更隻有自己緊縮,將“出口”的關口牢牢把住。“入口”操在人家手中,你不能也不願奴顏婢膝的乞求;“出口”卻完全操諸我手,由我做主。你該記得中國古代的所謂清流,有傲骨的人,都是自甘淡泊的清貧之士。清貧二字為何連在一起,值得我們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則貧,亦惟貧而後能清!我不是要你“貧”,僅僅是約製自己的欲望,做到量入為出,不能說要求太高吧!這些道理你全明白,無須我囉嗦,問題是在於實踐。你在藝術上想得到,做得到,所以成功;倘在人生大小事務上也能說能行,隻要及到你藝術方麵的一半,你的生活煩慮也就十分中去了八分。古往今來,藝術家多半不會生活,這不是他們的光榮,而是他們的失敗。失敗的原因並非真的對現實生活太笨拙,而是不去注意,不下決心。因為我所謂“會生活”不是指發財、剝削人或是嗇刻,做守財奴,而是指生活有條理,收支相抵而略有剩餘。要做到這兩點,隻消把對付藝術的注意力和決心拿出一小部分來應用一下就綽乎有餘了!
我們朋友中頗有收入很少而生活並不太壞的,對外也不顯得鄙吝或寒酸;你周圍想必也有這種人,你觀察觀察學學他們,豈不是好?而且他們除了處處多講理性,善於克製以外,也並無別的訣竅。
……像我們這種人,從來不以戀愛為至上,不以家庭為至上,而是把藝術,學問放在第一位,作為人生目標的人,對物質方麵的煩惱還是容易擺脫的,可是為了免得後顧之憂,更好的從事藝術與學問,也不能不好好的安排物質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錢,一切取消極態度,早晚要影響你的人生最高目標——藝術的!希望克日下決心,在這方麵采取行動!一切保重!
“戰戰兢兢”勿寫做“競競”,“非同小可”勿寫做“豈同小可”。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
近幾月老是研究巴爾紮克,他的一部分哲學味特別濃的小說,在西方公認為極重要,我卻花了很大的勁才勉強讀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讀了幾部研究這些作品的論著。總覺得神秘氣息玄學氣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談不上欣賞和共鳴。中國人不是不講形而上學,但不像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詩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學的理論說得很空靈,真正的意義固然不易捉摸,卻不至於像西方形而上學那麼枯燥,也沒那種刻舟求劍的宗教味兒叫人厭煩。西方人對萬有的本原,無論如何要歸結到一個神,所謂God〔神,上帝〕,似乎除了God〔神,上帝〕,不能解釋宇宙,不能說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個造物主不可。好在誰也提不出證明God〔神,上帝〕是沒有的,隻好由他們去說;可是他們的正麵論證也牽強得很,沒有說服力。他們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義,靈魂必然不死,從此推論下去,就歸納出一個有計劃有意誌的神!可是為什麼人生必有意義呢?靈魂必然不死呢?他們認為這是不辯自明之理。我認為歐洲人比我們更驕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把人這個生物看作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計要造出一套哲學和形而上學來,證明這個“人為萬物之靈”的看法,仿佛我們真是負有神的使命,執行神的意誌一般。在我個人看來,這都是vanity〔虛榮心〕作祟。東方的哲學家玄學家要比他們謙虛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學家dogmatic〔武斷〕很厲害之外,別人就是講什麼陰陽太極,也不像西方人講God〔神〕那麼絕對,鑿鑿有據,咄咄逼人,也許骨子裏我們多少是懷疑派,接受不了太強的insist〔堅持〕,太過分的certainty〔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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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有人四月十四日聽到你在BBC〔英國廣播公司〕遠東華語節目中講話,因是輾轉傳達,內容語焉不詳,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國,以及中國音樂問題。我們的音樂不發達的原因,我想過數十年,不得結論。從表麵看,似乎很簡單:科學不發達是主要因素,沒有記譜的方法也是一個大障礙。可是進一步問問為什麼我們科學不發達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戰國時期,我們就有墨子、公輸般等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漢代的張衡不僅是個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曆算的學者。為何後繼無人,一千六百年間,就停滯不前了呢?為何西方從文藝複興以後反而突飛猛進呢?希臘的早期科學,七世紀前後的阿拉伯科學,不是也經過長期中斷的麼?怎麼他們的中世紀不曾把科學的根苗完全斬斷呢?西方的記譜也隻是十世紀以後才開始,而近代的記譜方法更不過是幾百年中發展的,為什麼我們始終不曾在這方麵發展?要說中國人頭腦不夠抽象,明代的朱載堉(《樂律全書》的作者)偏偏把音樂當做算術一般討論,不是抽象得很嗎?為何沒有人以這些抽象的理論付諸實踐呢?西洋的複調音樂也近乎數學,為何法蘭德斯樂派,意大利樂派,以致巴哈—亨特爾,都會用創作來作實驗呢?是不是一個民族的藝術天賦並不在各個藝術部門中平均發展的?希臘人的建築、雕塑、詩歌、戲劇,在紀元前五世紀時登峰造極,可是以後二千多年間就默默無聞,毫無建樹了。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藝術也隻是曇花一現。有些民族盡管在文學上到過最高峰,在造型藝術和音樂藝術中便相形見絀,例如英國。有的民族在文學、音樂上有傑出的成就,但是繪畫便趕不上,例如德國。可見無論在同一民族內,一種藝術的盛衰,還是各種不同的藝術在各個不同的民族中的發展,都不容易解釋。我們的書法隻有兩晉、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後從來沒有第二個高潮。我們的繪畫藝術也始終沒有超過宋、元。便是音樂,也隻有開元、天寶,唐玄宗的時代盛極一時,可是也隻限於“一時”。現在有人企圖用社會製度、階級成分,來說明文藝的興亡。可是奴隸製度在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曾經曆,為什麼獨獨在埃及和古希臘會有那麼燦爛的藝術成就?而同樣的奴隸製度,為何埃及和希臘的藝術精神、風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說統治階級的提倡大有關係,那麼英國十八、十九世紀王室的提倡音樂,並不比十五世紀意大利的教皇和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勁,為何英國自己就產生不了第一流的音樂家呢?再從另一些更具體更小的角度來說,我們的音樂不發達,是否同音樂被戲劇侵占有關呢?我們所有的音樂材料,幾乎全部在各種不同的戲劇中。所謂純粹的音樂,隻有一些沒有譜的琴曲。(琴曲譜隻記手法,不記音符,故不能稱為真正的樂譜。)其他如笛、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簡單之至,便是外來的東西。被戲劇侵占而不得獨立的藝術,還有舞蹈。因為我們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們有那麼強的宗教情緒,便是敬神的節目也變了職業性的居多,群眾自動參加的較少。如果說中國民族根本不大喜歡音樂,那又不合乎事實。我小時在鄉,聽見舟子,趕水車的,常常哼小調,所謂“山歌”。〔古詩中(漢魏)有許多“歌行”,“歌謠”;從白樂天到蘇、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僅僅是寫在紙上的作品。〕
總而言之,不發達的原因歸納起來隻是一大堆問題,誰也不曾徹底研究過,當然沒有人能解答了。近來我們竭力提倡民族音樂,當然是大好事。不過純粹用土法恐怕不會有多大發展的前途。科學是國際性的、世界性的,進步仍是進步,落後仍是落後。一定要把土樂器提高,和鋼琴、提琴競爭,豈不勞而無功?抗戰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國笛子,那時我就認為是浪費。工具與內容,樂器與民族特性,固然關係極大;但是進步的工具,科學性極高的現代樂器,決不怕表達不出我們的民族特性和我們特殊的審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簡陋的樂器,賽過牙齒七零八落、聲帶構造大有缺陷的人,盡管有多豐富的思想感情,也無從表達。樂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間曲調記錄下來,略加整理,用一些變奏曲的辦法擴充一下,絕對創造不出新的民族音樂。我們連“音樂文法”還沒有,想要在音樂上雄辯滔滔,怎麼可能呢?西方最新樂派(當然不是指電子音樂一類的ultra modern〔極度現代〕的東西)的理論,其實是尺寸最寬、最便於創造民族音樂的人利用的;無奈大家害了形式主義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說研究了。俄羅斯五大家——從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實俱在,隻有從新的理論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條民族樂派的新路來。問題是不能閉關自守,閉門造車,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為我有,為我所用。然後才談得上把我們新社會的思想感情用我們的音樂來表現。這一類的問題,想談的太多了,一時也談不完。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孤獨的感覺,彼此差不多,隻是程度不同,次數多少有異而已。我們並未離鄉背井,生活也穩定,比絕大多數人都過得好;無奈人總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虛感的侵襲。惟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間推心置腹,所以不論你來信多麼稀少,我總盡量多給你寫信,但願能消解一些你的苦悶與寂寞。隻是心願是一件事,寫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極想提筆而精神不平靜,提不起筆來;或是勉強寫了,寫得十分枯燥,好像說話的聲音口吻僵得很,自己聽了也不痛快。
一方麵狂熱、執著,一方麵灑脫、曠達、懷疑,甚至於消極:這個性格大概是我遺傳給你的。媽媽沒有這種矛盾,她從來不這麼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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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而不慍是人生最高修養,自非一時所能達到。對批評家的話我過去並非不加保留,隻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當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內行而善意的師友的意見。你的自我批評精神,我完全信得過;可是藝術家有時會鑽牛角尖而自以為走的是獨創而正確的路。要避免這一點,需要經常保持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所謂藝術上的il1usion〔幻覺〕,有時會蒙蔽一個人到幾年之久的。至於批評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譯巴爾紮克的《幻滅》,得到不少知識。一世紀前尚且如此,何況今日!二月號《音樂與音樂家》雜誌上有一篇karayan〔卡拉揚〕的訪問記,說他對於批評隻認為是某先生的意見,如此而已。他對所欽佩的學者,則自會傾聽,或者竟自動去請教。這個態度大致與你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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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的人很少會滿意自己的成績,我的主要苦悶即在於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天在變,能變出新體會、新境界、新表演,我則是眼光不斷提高而能力始終停滯在老地方。每次聽你的唱片總心上想:不知他現在彈這個曲子又是怎麼一個樣子了。
舊金山評論中說你的蕭邦太extrovert〔外在,外向〕,李先生說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內在,內向〕一路,怎麼批評家會如此說。我說大概他們聽慣老一派的Chopin〔蕭邦〕,軟綿綿的,聽到不sentimental〔傷感〕的Chopin〔蕭邦〕就以為不夠內在了,你覺得我猜得對不對?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
……
……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訓練的!疼孩子固然要緊,養成紀律同樣要緊;幾個月大的時候不注意,到兩三歲時再收緊,大人小兒都要痛苦的。你的心緒我完全能體會。你說的不錯,知子莫若父,因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氣總很相像,我不是常說你是我的一麵鏡子嗎?且不說你我的感覺一樣敏銳,便是變化無常的情緒,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興奮若狂,忽而消沉喪氣等等的藝術家氣質,你我也相差無幾。不幸這些遺傳(或者說後天的感染)對你的實際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於藝術的,往往不利於生活;因為藝術家兩腳踏在地下,頭腦卻在天上,這種姿態當然不適應現實的世界。……
要說exile〔放逐〕,從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過這苦難,但丁便是其中的一個;我輩區區小子又何足道哉!據說《神曲》是受了exile〔放逐〕的感應和刺激而寫的,我們倒是應當以此為榜樣,把exile〔放逐〕的痛苦升華到藝術中去。以上的話,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傷愁苦,但至少能供給你一些解脫的理由,使你在憤懣鬱悶中可以自拔。做一個藝術家,要不帶點兒宗教家的心腸,會變成追求純技術或純粹抽象觀念的virtuoso〔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謂抽象主義者一類的狂人;要不帶點兒哲學家的看法,又會自苦苦人(苦了你身邊的伴侶),永遠不能超脫。最後還有一個實際的論點:以你對音樂的熱愛和理解,也許不能不在你厭惡的社會中掙紮下去。你自己說到處都是outcast〔逐客〕,不就是這個意思嗎?藝術也是一個tyrant〔暴君〕,因為做他奴隸的都心甘情願,所以這個tyrant〔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認了藝術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納貢,你信了他的宗教,怎麼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犧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humiliation〔屈辱〕和rnisery〔辛酸〕,能夠resign〔心平氣和,隱忍〕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門。你可曾想過,蕭邦為什麼後半世自願流亡異國呢?他的OP.25〔作品第25號〕以後的作品付的是什麼代價呢?
任何藝術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東西,在文學上叫做言有盡而意無窮,西方人所謂between lines(弦外之音)。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寫盡,他給人的啟示往往有些還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繪畫、雕塑、戲劇等等,都有此潛在的境界。不過音樂所表現的最是飄忽,最是空靈,最難捉摸,最難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別的藝術更豐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懶於探索,甚至根本感覺不到有什麼弦外之音。其實真正的演奏家應當努力去體會這個潛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謂“聽無音之音者聰”,無音之音不是指這個潛藏的意境又是指什麼呢?)而把它表現出來,雖然他的體會不一定都正確。能否體會與民族性無關。從哪一角度去體會,能體會作品中哪一些隱藏的東西,則多半取決於各個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傳統。甲民族所體會的和乙民族所體會的,既有正確不正確的分別,也有種類的不同,程度深淺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嶽父的默契在於彼此都是東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無共同之處,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覺得心心相印,也是這個緣故。大家都是中國人,感情方麵的共同點自然更多了。
你的中文還是比英文強,別灰心,多寫信,多看中文書,就不會失去用中文思考的習慣。你的英文基礎不夠,看書太少,句型未免單調。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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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談到中國民族能“化”的特點,以及其他關於藝術方麵的感想,我都徹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來常對媽媽說: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國文化之美,而且更適合我的個性。我最早愛上中國畫,也是在二十一二歲在巴黎盧浮宮鑽研西洋畫的時候開始的。這些問題以後再和你長談。妙的是你每次這一類的議論都和我的不謀而合,信中有些話就像是我寫的。不知是你從小受的影響太深了呢,還是你我二人中國人的根一樣深?大概這個根是主要原因。
一個藝術家隻有永遠保持心胸的開朗和感覺的新鮮,才永遠有新鮮的內容表白,才永遠不會對自己的藝術厭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樣覺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這一步——老是有無窮無盡的話從心坎裏湧出來,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也替你欣幸不置!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
這一回一天兩場的演出,我很替你擔心,好姆媽說你事後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馬上就過去?到倫敦後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時一樣?那麼重的節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萊斯勒偶記〕都相當別扭,最容易使手指疲勞;每次聽見國內彈琴的人壞了手,都暗暗為你發愁。當然主要是方法問題,但過度疲勞也有關係,望千萬注意!你從新西蘭最後階段起,前後緊張了一星期,回家後可曾完全鬆下來,恢複正常?可惜你的神經質也太像我們了!看書興奮了睡不好,聽音樂興奮了睡不好,想著一星半點的事也睡不好……簡直跟你爸爸媽媽一模一樣!但願你每年暑期都能徹底relax〔放鬆,休憩〕,下月去德國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輕力壯的時候不要太逞強,過了四十五歲樣樣要走下坡路:最要緊及早留些餘地,精力、體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細水長流!孩子,千萬記住這話:你幹的這一行最傷人,做父母的時時刻刻掛念你的健康,——不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後的健康!你在立身處世方麵能夠潔身自愛,我們完全放心;在節約精力,護養神經方麵也要能自愛才好!
……
你新西蘭信中提到horizontal〔橫(水平式)的〕與vertical〔縱(垂直式)的〕兩個字,不知是不是近來西方知識界流行的用語?還是你自己創造的?據我的理解,你說的水平的(或平麵的,水平式的),是指從平等地位出發,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換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滲透的方式,不知不覺流入人的心坎裏;垂直的是帶強製性質的灌輸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觀的效果來說,前者是潛移默化,後者是被動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這個解釋對不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滲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個人對待新事物或外來的文化藝術采取“化”的態度,才可以達到融會貫通,彼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於生搬硬套,削足適履。受也罷,與也罷,從化字出發(我消化人家的,讓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沒有鬥爭,不過並非表麵化的短時期的猛烈的鬥爭,而是潛在的長期的比較緩和的鬥爭。誰能說“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你六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來信提到你在北歐和維也納演出時,你的playing〔演奏〕與理解又邁了一大步;從那時到現在,是否那一大步更鞏固了?有沒有新的進展、新的發現?——不消說,進展必然有,我要知道的是比較重要而具體的進展!身子是否仍能不搖擺(或者極少搖擺)?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來信說在“重練莫紮特的Rondo in A Min.〔《A小調回旋曲》〕,K.511和Adagioin B Min.〔《B小調柔板》〕”,認為是莫紮特鋼琴獨奏曲中最好的作品。記得五三年以前你在家時,我曾告訴你,羅曼·羅蘭最推重這兩個曲子。現在你一定練出來了吧?有沒有拿去上過台?還有舒伯特的Landler〔蘭德萊爾〕45?——這個類型的小品是否隻宜於做encore piece〔加奏樂曲〕?我簡直毫無觀念。莫紮特以上兩支曲子,幾時要能灌成唱片才好!否則我恐怕一輩子聽不到的了。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
……八月中能抽空再遊意大利,真替你高興。Perugia〔佩魯賈〕是拉斐爾的老師Perugino〔佩魯吉諾〕的出生地,他留下的作品一定不少,特別在教堂裏。Assisi〔阿西西〕是十三世紀的聖者St-Francis〔聖弗朗西斯〕的故鄉,他是“聖芳濟會”(舊教中的一派)的創辦人,以慈悲出名,據說真是一個魚鳥可親的修士,也是樸素近於托缽僧的修士,沒想到意大利那些小城市也會約你去開音樂會。記得Turin, Milan,Perugia〔都靈,米蘭,佩魯賈〕你都去過不止一次,倒是羅馬和那不勒斯,佛羅倫薩,從未演出。有些事情的確不容易理解,例如巴黎隻邀過你一次;Etiemble〔埃蒂昂勃勒〕信中也說:“巴黎還不能欣賞votre fi1s 〔你的兒子〕”,難道法國音樂界真的對你有什麼成見嗎?且待明年春天揭曉!
說法朗克不入時了,nobody asks for〔乏人問津〕,那麼他的《小提琴奏鳴曲》怎麼又例外呢?群眾的好惡真是莫名其妙。我倒覺得Variations Symphoniques《變奏交響曲》並沒一點“宿古董氣”,我還對它比聖桑的Concertos〔《協奏曲》〕更感興趣呢!你曾否和嶽父試過chausson 〔蕭頌〕?記得二十年前聽過他的小提琴(奏鳴曲),淒涼得不得了,可是我很喜歡。這幾年可有機會聽過Duparc〔《杜巴克》〕的歌?印象如何?我認為比Faure〔佛瑞〕更有特色。你預備灌Landlers〔《蘭德萊爾》〕,我聽了真興奮,但願能早日出版。從未聽見過的東西,經過你一再頌揚,當然特別好奇了。你覺得比他的Impromptus〔《即興曲》〕更好是不是?老實說,舒伯特的Moments Musicaux〔《瞬間音樂》〕對我沒有多大吸引力。
弄chamber music〔室內樂〕的確不容易。personality〔個性〕要能匹配,誰也不受誰的outshine〔掩蓋而黯然無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見一致,並不等於感受一致,光是intellectual underst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夠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的深度也未必一致。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然不會有什麼last degree conviction〔堅強的信念〕了。就算有了這種堅強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強弱還可能有差別:到了台上難免一個遷就另一個,或者一個壓倒另一個,或者一個滿頭大汗的勉強跟著另一個。當然,談到這些已是上乘,有些duet sonata〔二重奏奏鳴曲〕的演奏者,這些trouble〔困難〕根本就沒感覺到。記得Kentner〔肯特納〕和你嶽父灌的Franck,Beethoven〔法朗克,貝多芬〕,簡直受不了。聽說Kentnter〔肯特納〕的音樂記憶力好得不可思議,可是記憶究竟跟藝術不相幹:否則電子計算機可以成為第一流的音樂演奏家了。
最近正在看卓別林的《自傳》(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極了,也淒涼極了。我一邊讀一邊感慨萬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獨的人,我也非常孤獨:這個共同點使我對他感到特別親切。我越來越覺得自己detached from everything〔對一切都疏離脫節〕,拚命工作其實隻是由於機械式的習慣,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顆心無處安放),而不是真有什麼conviction〔信念〕。至於嗜好,無論是碑帖、字畫、小骨董、種月季,盡管不時花費一些精神時間,卻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虛空、自欺欺人地混日子!
卓別林的不少有關藝術的見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隨波逐流,永遠保持獨立精神和獨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藝術家的標記。他寫的五十五年前(我隻二三歲)的紐約和他第一次到那兒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紐約的感想,一頗有大同小異的地方。他寫的第一次大戰前後的美國,對我是個新發現:我怎會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經有了摩天大廈和Coca-Cola〔可口可樂〕呢?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發展到那個階段呢?這個情形同我一九三○年前後認識的歐洲就有很大差別。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
兩周前看完《卓別林自傳》,對一九一○至一九五四年間的美國有了一個初步認識。那種物質文明給人的影響,確非我們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窮奢極欲,我實在體會不出有什麼樂趣而言。那種哄鬧取樂的玩意兒,宛如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在書本上看看已經頭暈目迷,更不用說親身經曆了。像我這樣,簡直一天都受不了;不僅心理上憎厭,生理上神經上也吃不消。東方人的氣質和他們相差太大了。聽說近來英國學術界也有一場論戰,有人認為要消滅貧困必須工業高度發展,有的人說不是這麼回事,記得一九三○年代我在巴黎時,也有許多文章討論過類似的題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質享受而不受物質奴役,弄得身不由主,無窮無盡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過慣淡泊生活的東方舊知識分子,也難以想象二十世紀西方人對物質要求的胃口。其實人類是最會生活的動物,也是最不會生活的動物;我看關鍵是在於自我克製。以往總覺得奇怪,為什麼結婚離婚在美國會那麼隨便。《卓別林自傳》中提到他最後一個(也是至今和好的一個)妻子烏娜時:有兩句話: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認識烏娜後,發覺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驚喜不已;她總是能設身處地,善解人意。〕從反麵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國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說明美國婚姻生活不穩固的原因。總的印象:美國的民族太年輕,年輕人的好處壞處全有;再加工業高度發展,個人受著整個社會機器的瘋狂般的tempo〔節奏〕推動,越發盲目,越發身不由主,越來越身心不平衡。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調劑,也隻能是粗暴、猛烈、簡單、原始的娛樂;長此以往,恐怕談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戰前後卓別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審案,都非我們所能想象。過去隻聽說法西斯蒂在美國抬頭,到此才看到具體的事例。可見在那個國家,所謂言論自由、司法獨立等等的好聽話,全是騙人的。你在那邊演出,說話還得謹慎小心,犯不上以一個青年藝術家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於事無補,於己有害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得避免。當然你早領會這些,不過你有時仍舊太天真,太輕信人(便是小城鎮的記者或居民也難免沒有spy〔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一九六六年一月四日
……人便是這樣:活到老,學到老,學到老,學不了!可是你我都不會接下去想:學不了,不學了!相反,我們都是天生的求知欲強於一切。即如種月季,我也決不甘心以玩好為限,而是當做一門科學來研究;養病期間就做這方麵的考據。
提到莫紮特,不禁想起你在李阿姨(蕙芳)處學到最後階段時彈的Romance〔《浪漫曲》〕和Fantasy〔《幻想曲》〕,譜子是我抄的,用中國式裝裱;後來彈給百器聽(第一次去見他),他說這是artist〔音樂家〕彈的,不是小學生彈的。這些事,這些話,在我還恍如昨日,大概你也記得很清楚,是不是?
關於柏遼茲和李斯特,很有感想,隻是今天眼睛腦子都已不大行,不寫了。我每次聽柏遼茲,總感到他比德彪西更男性,更雄強,更健康,應當是創作我們中國音樂的好範本。據羅曼·羅蘭的看法,法國史上真正的天才(羅曼·羅蘭在此對天才另有一個定義,大約是指天生的像潮水般湧出來的才能,而非後天刻苦用功來的。)作曲家隻有比才和他兩個人。
……你們倆描寫淩霄的行動笑貌,好玩極了。你小時也很少哭,一哭即停,嘴唇抖動未已,已經抑製下來:大概淩霄就像你。你說得對:天真純潔的兒童反映父母的成分總是優點居多;教育主要在於留神他以後的發展,隻要他有我們的缺點露出苗頭來,就該想法防止。他躺在你琴底下的情景,真像小克利斯朵夫,你以前曾以克利斯朵夫自居,如今又出了一個小克利斯朵夫了,可是他比你幸運,因為有著一個更開明更慈愛的父親!(你信上說他completely transferred,dreaming〔完全轉移了,像做夢似的入神〕,應該說transported〔欣喜若狂〕;“transferred〔轉移〕”一詞隻用於物,不用於人。我提醒你,免得平日說話時犯錯誤。)三月中你將在琴上指揮,我們聽了和你一樣excited〔興奮〕。望事前多作思想準備,萬勿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