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喜劇》共包括九十四個長篇;已譯十五種(《夏倍上校》包括三個短篇,《都爾的本堂神甫》二個,《幻滅》為三個中長篇合成,故十本實際是十五種)。雖不能囊括作者全部精華,但比較適合吾國讀者的巴爾紮克的最優秀作品,可謂遺漏無多。法國一般文藝愛好者所熟悉之巴爾紮克小說,甚少超出此項範圍。以巴爾紮克所代表的十九世紀法國現實主義文學而論,已譯十五種對吾國讀者亦已足夠,不妨暫告段落;即欲補充,為數亦不多,且更宜從長考慮,不急急於連續不斷的介紹。
固然,巴爾紮克尚有不少為西方學術界公認之重要著作——或宣揚神秘主義,超凡入定之靈學(如《路易·朗倍》);既與吾國民族性格格不入,更與社會主義抵觸,在資本主義國家亦隻有極少數專門學者加以注意;國內欲作巴爾紮克專題研究之人盡可閱讀原文,不勞翻譯;——或雖帶有暴露性質,但傳奇(romanesque)氣息特濃而偏於黑幕小說一流(如《十三人黨》《交際花榮枯記》);——或宗教意味極重而以宣傳舊社會的倫理觀念、改良主義、人道主義為基調(如《鄉村教士》《鄉下醫生》);——或藝術價值極高,開近代心理分析派之先河,但內容專談戀愛,著重於男女之間極細微的心理變化(如《幽穀百合》《彼阿特利克斯》);或寫自溺狂而以專門學科為題材,過於枯燥(如《煉丹記》56之寫化學實驗,《剛巴拉》之寫音樂創作),諸如此類之名著,對吾國現代讀者不僅無益,抑且甚難理解。
以上所雲,雖不敢自命為正確無誤,但確係根據作品內容,以吾國民族傳統的倫理觀、世界觀作衡量。況在目前文化革命的形勢之下,如何恰當批判資本主義文學尚無把握之際57,介紹西歐作品更不能不鄭重考慮,更當力求選題不犯或少犯大錯。再按實際情況,《皮羅多》校樣改正至今已曆三載,猶未付印;足見巴爾紮克作品亦並非急需。故鄙見認為從主觀與客觀的雙重角度著眼,翻譯巴爾紮克小說暫告段落應當是適宜的。
反之,作品既已介紹十餘種(除莎士比亞與契訶夫外,當為西方作家中翻譯最多的一個),而研究材料全付闕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大大的缺陷。近幾年來,關於巴爾紮克的世界觀與創作問題,以及何謂現實主義問題,討論甚多;似正需要提供若幹文獻作參考(至少以內部發行的方式)。一方麵,馬列主義及毛澤東思想的文藝理論,尚無詳細內容可以遵循;另一方麵,客觀史料又絕無供應58,更不必說掌握:似此情形,文藝研究工作恐甚難推進。而弟近年來對於國外研究巴爾紮克之資料略有涉獵,故敢於前信中有所建議,尚望編輯部重行考慮,或竟向中宣部請示。且弟體弱多病,腦力衰退尤其,亟欲在尚能勉強支持之日,為國內文藝界作些填補空白的工作59。
若社方仍欲維持前信意見,則擬先譯三個討論婚姻問題的短篇(合一冊),以作過渡。否則隻能暫時擱筆。
如何敬盼賜複為幸。耑此 順頌
著綏
傅雷拜上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