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工作順利,精神愉快,應付你的新環境!
母親前乞代道念,告訴她,我們匆匆一別也許後會無期,不禁萬分惆悵。
爸爸
一月三日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七日
恩德,親愛的孩子:
二月中來信至今未複,十分抱歉。說實話,你寫的螞蟻般小的字我用了放大鏡還是看不清,尤其行格之密也密得異乎尋常,上一行和下一行常常纏夾,看信看得厭心了,也就一擱擱下來了。近年來我目力大退,每天工作完畢總要流淚很久。其實即使年輕力壯的人也沒有能力應付你的小得出奇的字。我還想要求你以後用信紙寫,航空郵簡隻能寫寥寥幾句的短信,儉省固是美德,不過也不宜過分,郵費在現代人生活費中占的比重並不太大。
聽說你已經得了M.A.的學位,可喜可賀。大概你早知道,讀學位作為謀生的手段未始不好,有時也必需;但決不能作為衡量學問的標識。世界上沒有任何學位而真有學問的人不在少數,有了很多好聽的學位而並無實學的人也有的是。請勿見怪我說殺風景的話,因為這是事實,並且為了督促青年,尤其是我素來關心孩子,我也不能怕說話得罪人。你出外六年,當然為學為人都大有進步,可惜來信從未提及。留英期間你已聽到不少新的演奏,新的作品,新的學說,接觸到多多少少新的樂隊,新的老師,新的教學法,新的課程,你必有很多新的感受、感想、感觸,新的反應,新的看法;不論對過去的音樂大師還是他們的作品,對現代的作家還是現代的演奏家,你也必有一年跟一年不同的看法;比如以前極喜歡的作家作品,如今不大喜歡了,過去格格不入的曲子現在反而感到很親切了等等;我都想知道,聽你說說你這些年在藝術方麵的變化,分析分析這些變化的原因。去年你離開倫敦,想來除了居留期限以外,也有學習上的要求;那麼到底在英國學到了一些什麼,缺乏一些什麼,到美國去補充些什麼,去了以後是否能滿足未去時的期望……這些問題都是我願意知道的,也是你自然而然會告訴我的,可惜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未免使我感到十二分遺憾。
我常常有種想法,受教育決不是消極的接受,而是積極的吸收,融化,貫通;具體表現出來,是對人生、藝術、真理、學問、一切,時時刻刻有不同的觀點和反應;再進一步便是把這些觀點和反應反映在實際生活上,做人處世的作風上。我相信你也同意這個見解,那麼為何不對我暴露一下你的思想呢?——我所謂暴露當然隻是指發表發表你對藝術和音樂,包括演奏的技巧和學習方麵的感想,大概不算要求過高吧?何況通信最有意義的.就是這一類思想的交流,精神的接觸。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們一別六載,我垂垂老矣,能看到下一代的進步也是莫大的安慰,同時也是莫大的鞭策,所以更希望你“不遺在遠”!
至於日常生活,我們還是和當年一樣刻板:一日三餐的時間,工作的時間,都沒有更動。隻是體力日衰,關節炎常發,再加敏感性鼻炎(已二年),頭痛(已五年),不時阻撓;腦子也越來越不靈活,工作進度就跟著拉慢,心裏想做的事,想讀的書,想補的課,不知有多少,而老是受到精力限製,這便是我最大的苦悶。我譯的書不知寄給你對你是否有不便,故不敢造次,免得無緣無故給你添麻煩。敏在北京女一中教英文,工作還順利,就是忙,沒有時間進修。聰大約越來越像我的脾氣,在外簡直沒有社交活動,據彌拉來信,說他生活隻有三個節目:一、彈琴,二、聽音樂(吃飯也得聽),三、朋友來談天。十月二十九日聰在瑞典回倫敦的飛機上寫的信,有一段:……62
我抄給你看不但為報道消息,主要是想“拋磚引玉”,聽聽你的議論。
傅媽媽身體很好,照舊做家庭的買辦,謄錄生,電話接線生等等,空下來看看書,練練小楷。你媽媽作何消遣呢?糖尿病是否減輕?每次經過你家門首,總是感慨萬端。雖然長時期沒寫信給你,可是難得有一個星期不想到你們的。祝學業進步!藝術進步!向媽媽千萬致意!
爸爸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七日
如不吃力,能用中文寫信更好,祖國的語言不用也要忘記的,而祖國的語言便是祖國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