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八歲學琴,十三歲後即無好老師,零星就學,近於遊擊,十五、十六歲更無形中斷,我一向準備他隨時改行,學音樂原意隻讓他有一項終身的藝術享受。幼時我自己教他古文、詩歌、散文,材料自選自編。另外請人教英文、數學。半路進過高中,在昆明他自做主張,從高中二跳去考雲南大學文科,考上了一年級,讀了半年堅決要回滬專攻音樂。那幾年中幾次三番要求脫離學校,我均以無正式音樂教師可找,不允。五一年(十七歲)回家後,第一年還有老師,第二年老師去加拿大,隻能自學。五三年春在上海與交響樂隊演奏貝多芬第五協奏曲,七月去羅馬尼亞得青年聯歡節鋼琴賽第三獎;又去波蘭及東德演出,被波蘭音樂界看中了,由波政府向我國提出,邀其去波蘭學習,並參加五五年蕭邦比賽。以後的事你已知道,不再贅述了。

今年十一至十二月,他將作訪美演出:十一月九日至十二月中旬,在美三十四天共有十九場(四場在紐約)。十二月中旬至一月初,在美過年,並去夏威夷演出四場。一月中旬至二月底去澳洲演出十四場。歸途或許在新加坡再度登場。你們屆時定可見麵。你家虎兒在澳洲大概也能聽到他的演奏。我現在最擔心他出台太多,妨礙他新鮮的音樂感受,也不利於鋼琴與其他方麵的學習。他說目前為了經濟基礎與藝術地位尚未穩固,一時還不能減少演出。我從他小時起就是希望他全麵發展,學任何部門的藝術都不能隻關在本行之內,才不至於貧血與閉塞。他今後還需要從多方麵不斷學習,活到老,學到老。平日為了他,我得寫中文長信,免得他中文生疏。又得同時寫英文信:媳婦年輕天真,也用得著老輩的人指導。親家也常通信,這樣就夠忙了。

人浩兄也不遠千裏有所饋贈,且感且愧,望代道謝,此次實在沒有精力單獨寫信給他了。第二次煙絲亦收到,謝謝。既不能免除關稅,今後不再奉瀆足下了。

隨函另郵寄上拙譯書數種。近四年來未再印,故一部分書擬托家和在港購就,寄至尊處(國內脫銷之書,港九反有)。

此信前後寫了六小時半,筋疲力盡,無以為繼矣。諸維珍重不宜。

夫人均此問候

怒庵拜上

一九六一年七月三十一日晚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抗兄:

好容易得讀長函,欣尉可以想見。十大事項準可作長期靜默的理由,愚夫婦一致通過。人口多,家屬繁盛,一方麵給你許多樂趣,同時亦增加不少瑣碎事兒,占去你作畫讀書的時間,難怪和朋友通信的機會也難得了。所說第二項肩膀僵硬,可惜你遠在南洋,否則國內有“筋骨推拿”的名手,我親自試過,也介紹不少友人試過,對你的病痛必能奏效。其他種種頗有電影中驚險鏡頭意味,幸而吉人天相,一切化險為夷,僅僅使老兄虛驚了幾回。尊處信件檢查機構專門與大陸寄去的圖書為難,著實可惱。漢磚畫像拓片極不易得,失去可惜。所奇怪的是連港九的圖書也被檢查掉(托家和寄的另有巴爾紮克二種,服爾德二種,梅裏美一種,杜哈曼一種)。我已想過,今後圖書一律寄澳洲由令郎轉,想尊處當局對澳洲進口的出版物定可放心,免予沒收吧?好在大令郎畢業離澳後,還有加特在。五九年接寄贈畫冊,不作複另有特殊原因,可置勿論。去年秋天接美術會年刊及峇裏畫集,內附大作星馬藝術及紀念賓翁各篇,以前信中未提,乃是老昏之故。今特檢出賓老一文先行附還(即在此信內),其他各篇倘須收回保存,並盼來示。太格寫論文所需材料(不過已嫌太晚,對本來生疏的題材,最好在動筆一年前就收齊資料),今天下午即去尋訪。解放後美術圖書新出甚多,但大半係考古發掘報告,及各地建築或雕塑(如龍門、雲岡等)圖片。有係統論列吾國古建築風格及美學觀點者尚未見專著,因這方麵也還沒人做過徹底研究。鄙意英法德(令郎想亦讀第二三外國語)文中倒有專書論及,日文材料也遠比漢文的為多。可是無論如何,當盡量選擇一部分空郵寄澳。萬一其中有不能直接作為寫作材料,而隻可作參考,以致多費金錢者(因此類圖書特別昂貴),尚望原諒。鄙意太格生平未見國內廟堂、園林、私宅建築,多看一些圖片也是有幫助的。我心目中已擬定幾種,如《北京古建築》《頤和園》等等。但插圖印刷技術不高、不特色彩未免失真,且套版不準確,常予人以浮動模糊之感,如攝影所謂不sharp。此則限於目前水平,無可如何。去冬十一月曾往蘇州小住五天,有少數較好的園林照片,等朋友(衝洗放大專家)有空時,擬托其放大若幹寄上,將來太格或者亦有用處。

聰兒承兄等熱誠照拂,青眼倍加,感何可言!此次在美,到處皆蒙僑胞招待,令人想到中華民族的愛國及熱情豪放之精神,為之驕傲。人浩兄來書已拜讀,惠賜之物亦已拜領,煩先代道謝。人浩夫人司機開慢車,也是安全第一的實踐,小媳在倫敦亦為聰兒當chauffeuse,速度如何不得而知。

說到健康,弟自去秋起略有起色,譯事仍恢複八小時(或以上),惟腰部關節炎不時搗亂,而目力衰退尤以為苦。倘工作較多,即淚如雨下(不誇張),嗬欠連連,大概從前鴉片煙鬼發癮就是這副形景。我們近半年來吃東西比較的與過去水平接近,故身心還能支持;但一般仍極艱苦,看看大眾,已覺自己享受過分。工作進度慢如蝸牛,才力本來有限,越來越眼高手低,改來改去,自己總是通不過,這方麵的苦悶竟是與日俱增。

解放後,政府在甘肅敦煌設立了“敦煌文物研究所”,由常書鴻負責,有一大批畫家長年住在那兒臨摹。一九五四年曾在滬開過敦煌壁畫展覽會。最近(自陰曆元旦起,為期一月)又在上海展出大批臨畫,規模之大為曆來任何畫展所未有。我認為中國繪畫史過去隻以宮廷及士大夫作品為對象,實在隻談了中國繪畫的一半,漏掉了另外一半。從公元四世紀至十一二世紀的七八百年間,不知有多少無名藝術家給我們留下了色彩新鮮、構圖大膽的作品!最合乎我們現代人口味的,尤其是早期的東西,北魏的壁畫放到巴黎去,活像野獸派前後的產品。棕色與黑色為主的畫麵,寶藍與黑色為主的畫麵,你想象一下也能知道是何等的感覺。雖有稚拙的地方,技術不夠而顯得拙劣的地方,卻絕非西洋文藝複興前期如契木菩、喬多那種,而是稚拙中非常活潑;同樣的宗教氣息(佛教題材),卻沒有那種禁欲味兒,也就沒有那種陳腐的“黴宿”(我杜撰此辭,不知可解否)味兒。那些壁畫到隋、到中唐盛唐而完全成熟,以後就往頹廢的路上去了,偏於煩碎、拘謹、工整,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了。到了宋元簡直不值一看。關於敦煌藝術的感想,很多很多,一則沒時間,二則自己思想也沒好好整理過,隻能大致報道一個印象而已。即候

雙綏

怒庵梅馥68

二月二十八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