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線條(中國畫家所謂用筆)的角度來說,中國畫的特色在於用每個富有表情的元素來組成一個整體。正因為每個組成分子——每一筆每一點——有表現力(或是秀麗,或是雄壯,或是古拙,或是奇峭,或是富麗,或是清淡素雅),整個畫麵才氣韻生動,才百看不厭,才能經過三百五百年甚至七八百年一千年,經過多少世代趣味不同、風氣不同的群眾評估,仍然為人愛好、欣賞。
倘沒有“筆”,徒憑巧妙的構圖或虛張聲勢的氣魄(其實是經不起分析的空架子,等於音韻鏗鏘而毫無內容的浮辭),隻能取悅庸俗而且也隻能取媚於一時。曆史將近二千年的中國畫自有其內在的(intrinsèque)、主要的(essentiel)構成因素,等於生物的細胞一樣;缺乏了這些,就好比沒有細胞的生物,如何能生存呢?四王所以變成學院派,就是缺少中國畫的基本因素,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真正的筆,無一線條說得上表現力。明代的唐、沈、文、仇仇的人物畫還是好的,在畫史上隻能是追隨前人而沒有獨創的麵目,原因相同。揚州八怪之所以流為江湖,一方麵是隻有反抗學院派的熱情而沒有反抗的真本領真功夫,另一方麵也就是沒有認識中國畫用筆的三昧,未曾體會到中國畫線條的特性,隻取粗筆縱橫馳騁一陣,自以為突破前人束縛,可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亦可說未嚐夢見藝術的真天地。結果卻開了一個方便之門,給後世不學無術投機取巧之人借作遮醜的幌子,前自白龍山人,後至徐××,比比皆是也。——大千是另一路投機分子,一生最大本領是造假石濤,那卻是頂尖兒的第一流高手。他自己創作時充其量隻能竊取道濟的一鱗半爪,或者從陳白陽、徐青藤、八大(尤其八大)那兒搬一些花卉來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級,仕女尤其如此。與他同輩的溥心佘,山水畫雖然單薄,鬆散,荒率,花鳥的taste卻是高出大千多多!一般修養亦非大千可比(大千的中文就不通!他給徐悲鴻寫序中華書局數十年前畫冊即有大笑話在內,書法之江湖尤令人作惡)。
你讀了以上幾段可能大吃一驚。平時我也不與人談,一則不願對牛彈琴;二則得罪了人於事無補;三則真有藝術良心、藝術頭腦、藝術感受的人寥若晨星,要談也無對象。不過我的狂論自信確有根據,但恨無精力無時間寫成文章(不是為目前發表,隻是整理自己思想)。倘你二十五年來仍在國內,與我朝夕相處,看到同樣的作品(包括古今),經過長時期的討論,大致你的結論與我的不會相差太遠。
線條雖是中國畫中極重要的因素,當然不是惟一的因素,同樣重要而不為人注意的還有用墨,用墨在中國畫中等於西洋畫中的色彩,不善用墨而善用色彩的,未之有也。但明清兩代懂得此道的一共沒有幾個。虛實問題對中國畫也比對西洋畫重要,因中國畫的“虛”是留白,西洋畫的虛仍然是色彩,留白當然比填色更難。最後寫骨寫神——用近代術語說是高度概括性,固然在廣義上與近代西洋畫有共通之處,實質上仍截然不同,其中牽涉到中西藝術家看事物的觀點不同,人生哲學,宇宙觀,美學概念等等的不同。正如留空白(上文說的虛實)一樣,中國藝術家給觀眾想像力活動的天地比西洋藝術家留給觀念的天地闊大得多,換言之,中國藝術更需要更允許觀眾在精神上在美感享受上與藝術家合作。這許多問題沒法在信中說得徹底。足下要有興趣的話,咱們以後有機會再談。
國內洋畫自你去國後無新人。老輩中大師依然如此自滿,他這人在二十幾歲時就流產了。以後隻是偶爾憑著本能有幾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來的三五幅好畫,用國際水平衡量,隻能說平平穩穩無毛病而已。如抗戰期間在南洋所畫鬥雞一類的東西,久成絕響。沒有藝術良心,決不會刻苦鑽研,怎能進步呢?浮誇自大不是隻會“固步自封”嗎?近年來陸續看了他收藏的國畫,中下之品也捧做妙品;可見他對國畫的眼光太差。我總覺得他一輩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線條之美。他與我相交數十年,從無一字一句提到他創作方麵的苦悶或是什麼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麼可怕的地步(以私交而論,他平生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可是提到學術、藝術,我隻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所以我隻是感激他對我友誼之厚,同時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論事批評他的作品)。龐薰琹在抗戰期間在人物與風景方麵走出了一條新路,融和中西藝術的成功的路,可惜沒有繼續走下去,十二年來完全拋荒了。(白描〔鐵線〕的成就,一九四九以前已突破張弦)。
現在隻剩一個林風眠仍不斷從事創作。因抗戰時顏料畫布不可得,改用宣紙與廣告畫顏色(現在時興叫做粉彩畫),效果極像油畫,粗看竟分不出,成績反比抗戰前的油畫為勝。詩意濃鬱,自成一家,也是另一種融和中西的風格。以人品及藝術良心與努力而論,他是老輩中絕無僅有的人了。捷克、法、德諸國都買他的作品。單從油畫講,要找一個像張弦去世前在青島畫的那種有個性有成熟麵貌的人,簡直一個都沒有。學院派的張充仁,既是學院派,自談不到“創作”。
解放後政府設立敦煌壁畫研究所(正式名稱容有出入),由常書鴻任主任,手下有一批人作整理研究、臨摹的工作。五四年在滬開過一個展覽會,從北魏(公元三至四世紀)至宋元都有。簡直是為我們開了一個新天地。人物刻畫之工(不是工細!),色彩的鮮明大膽,取材與章法的新穎,絕非唐宋元明正統派繪畫所能望其項背。中國民族吸收外來影響的眼光、趣味,非親眼目睹,實在無法形容。那些無名作者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活生生的,朝氣蓬勃,觀感和兒童一樣天真樸實。但更有意思的是愈早的愈modern,例如北魏壁畫色彩竟近於Rouault〔魯奧〕67以深棕色、淺棕色與黑色交錯;人物之簡單天真近於西洋野獸派。中唐盛唐之作,仿佛文藝複興的威尼斯派。可是從北宋起色彩就黯淡了,線條繁瑣了,生氣索然了,到元代更是頹廢之極。我看了一方麵興奮,一方麵感慨:這樣重大的再發現,在美術界中竟不曾引起絲毫波動!我個人認為現代作畫的人,不管學的是國畫西畫,都可在敦煌壁畫中汲取無窮的創作源泉,學到一大堆久已消失的技巧(尤其人物),體會到中國藝術的真精神。而且整部中國美術史需要重新寫過,對正統的唐宋元明畫來一個重新估價。可惜有我這種感想的,我至今沒找到過,而那次展覽會給我精神上的激動,至今還像是昨天的事!
寫了大半天,字愈來愈不像話了。近二年研究了一下碑帖,對書法史略有概念。每天臨幾行帖,隻糾正了過去“寒瘦”之病,連“劃平豎直”的基本條件都未做到,怎好為故人正式作書呢?
現在該報告一下二十五年來大事。你行後我們全家赴桂四月。抗戰期間(一九三九)曾隻身去昆明,應滕固之約,當國立藝專的教務主任,三個月即回滬,從此蟄居。勝利後,一九四五年底至四六年年初,與友人合辦綜合性半月刊《新語》,以曲高和寡,四個月即停。今日翻出來重看,倒仍是數十年來文字風格最講究的一份雜誌。一九四七、四八年夏(舉家)兩次上廬山避暑三月,當時病肺,特去療養。四八年五月夫婦去北京觀光半月,兼訪賓翁。四八年十一月全家飛昆明,四九年七月飛香港,聰留昆讀書;十一月由港乘船去天津歸滬,居今址。五一年四月聰自昆明回家,始決定任其專攻音樂。四五年春去天台山,秋又去天台,兼遊雁蕩。五六年五月重登黃山。以上均與梅馥偕行。五六年九月聰自波蘭回國度假,同去杭州小住五日。是年六月曾與上海市政協參觀團往淮南參觀煤礦,並遊佛子嶺及梅山兩大水庫,均解放後偉大新建設。五七年三月又去北京開會半月。自此以還,即未離滬。四年來身體奇壞,精力大衰,幾於足不出戶,工作時間不得不減少一半。五六年前每日可工作十至十一小時,今則逐漸減至五小時左右。三叉神經痛時發,關節炎也經常糾纏,坐不起來,腰板酸痛難以支持。視神經更是使用過度,衰退到近於危險階段,去春專科醫生警告,再不徹底休息,恐有失明之虞,因停工三閱月。次兒敏(一九三七年春生)在北京外交學院修業,因轉送北京外語學院專習英文,故學習期限延長為六年,須明年暑假方能畢業。我因鑒於教育子女精力財力都有問題,故及早節製,就是兩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