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六日

西民部長座右:

邇來文藝翻譯困難重重,巴爾紮克作品除已譯者外,其餘大半與吾國國情及讀者需要多所抵觸。而對馬列主義毫無掌握,無法運用正確批評之人,繕寫譯序時,對讀者所負責任更大;在此文化革命形勢之下顧慮又愈多。且鄙見批評當以調查研究為第一步。巴爾紮克既為思想極複雜、麵目眾多、矛盾百出的作家,尤不能不先作一番掌握資料功夫:西方研究巴爾紮克之文獻(四十年來共達二千餘種)雖觀點不正確,內容仍富有參考價值,頗有擇優介紹(作為內部發行)之必要。故擬暫停翻譯巴爾紮克小說,先介紹幾種重要的研究資料,以比較完整的巴爾紮克傳記為首(附一九六四年致“人文”鄭效洵同誌函底稿二件,以供參考)76奈出版社對此不予同意,亦未說明理由。按一年來“人文”來信,似乎對西洋名作介紹,尚無明確方針及辦法(五八年春交稿之《皮羅多》,六一年校樣改訖後,迄未付印;六四年八月交稿之《幻滅》三部曲,約五十萬字,至今亦無消息:更可見出版社也拿不定主意)。同時“人文”隻根據所謂巴爾紮克“名著”建議選題,而對於譯者根據原作內容,認為不宜翻譯之理由,甚少考慮。去冬雖同意雷譯一中篇集子作為過渡,但根本問題仍屬懸而未決。按停止翻譯作品,僅僅從事巴爾紮克研究,亦可作為終身事業;所恨一旦翻譯停止,生計即無著落。即使撇開選題問題不談,賤軀未老先衰,腦力遲鈍,日甚一日,不僅工作質量日感不滿,進度亦隻及十年前三分之一。再加印數稿酬廢止,收入驟減(即印數稿酬未取消時,以雷工作遲緩,每年亦不能收支相抵),種種條件,以後生活亦甚難維持。〔過去十年中平明出版社將《約翰·克利斯朵夫》《高老頭》《貝姨》《邦斯舅舅》《歐也妮·葛朗台》《夏倍上校》《嘉爾曼》《高龍巴》等歸“人文”出版時,曾多得一筆稿費,故能維持至今。但積存即將告罄。從六○年起因身體不支,逐年減產,且是累進的減產;以六四年至今的工作進度為例,每年隻能完成十一二萬字(改稿四五道,每道返工數倍於初稿,其慢可想)。收入約一千一二百元。自印數稿酬取消後,雷個人譯作收入平均減去三分之一左右。去年八月交稿,而翻譯曆時將近四載之《幻滅》(約五十萬字),曾陸續預支三千元,但亦不便常向“人文”要求多支。〕以上情形,曾於去年十二月函托唐弢兄轉呈周揚部長。

最近半年個人情況又大有變化,除多年宿疾(如關節炎、偏頭疼、過敏性鼻炎等)輪流作祟外,六月下旬又每晚頭腦發熱如焚,思考能力幾等於零,醫生堅囑立即休息。不料八月下旬恢複工作後甫及一日,忽雙目昏花,非特無法翻譯,即讀書看報亦不可能,因每分鍾眼前皆有薄霧飄過(故此信隻能由雷口述,囑內子筆錄)。眼科醫生認為眼神經使用過度,急劇衰退,倘不長期休息,日後恐有失明之虞。〔五九年起每晚工作完畢即雙目流淚不止,嗬欠不斷,動輒達半小時以上。六○年初曾遵醫囑休息三月。惟恢複工作後流淚如故,至今已成日常症象。六四年三月華東醫院普查時,又發現水晶體渾濁。〕且此病迄無對症之藥。但休息並無期限,不知何日方能恢複。即恢複亦不能如過去每日工作九、十小時,腦力退化亦極大限製。而雷不比在大學任教之人,長期病假,即有折扣,仍有薪給可支。萬一日後殘廢,也不能如教授一般,可獲退休待遇。故雖停止工作,終日為前途渺茫,憂心忡忡,焦灼不堪,甚難安心靜養。將來必要時,國外小兒傅聰固然還能維持雷一部分生活,但從各方麵考慮,覺得亦有不妥之處。因念吾公曆年關懷,愛護備至,用敢據實上達。私衷期望,無非能早日恢複目力,以後即或半日工作,亦尚可為西洋文學研究略盡綿薄。目前如何渡過難關,想吾公及各方領導必有妥善辦法賜予協助。解放以還,出版事業突飛猛進,作譯者並蒙黨及政府多方照顧,惟雷心長力絀,極少貢獻,尤不能以馬列主義觀點分析作品,為讀者做一番消毒工作,為愧恧無窮耳。耑此敬候

公綏

傅雷拜上

家人代筆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