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隻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隻剩了灰燼,屋裏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嗬!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嗬!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幹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嗬!我的熱淚為什麼不能救活塚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麼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厲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隻是眼珠轉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隻有落淚,他也不願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隻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麼,隻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和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後,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後,據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他願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說,起始他願我去看他,後來他又說我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他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麵都難過,於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現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裏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麼東西一樣,從家裏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裏轉,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快死了,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鍾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地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隻要他能不死,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係著大紅領結,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麵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鍾,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裏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湧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裏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麼,最後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裏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後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後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後完結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後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隻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嗬!
自從這一夜後,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淒、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鍾,白屋的門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裏。”我問她什麼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訴我,她隻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飯已開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麼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哪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裏。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了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後麵是雲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一聲“珠妹”!這時我已經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裏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她們再三地喊叫和救治,我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裏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呼呼地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地哀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