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鍾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裏去;時候已快到,若要去醫院就要早點去。我到了協和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跑到我身邊站著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該怎麼樣哭,號啕呢還是低泣,我隻側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築而發呆!坐在這裏很久,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後來雲弟來告我,說醫院想留天辛的屍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兒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後我來這裏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還能微笑地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是死了,我隻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裏處處都似乎現著他的影子,我在淩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紮掙起來,開了他的抽屜,裏麵已經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後,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雲弟的,寥寥數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後,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裏: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紮掙著去看他的屍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願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這裏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麵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屍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屍前,菊姐在後麵拉住我,還是雲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他麵目無大變,隻是如蠟一樣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屍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麼要求和願望了。我仔細地看他的屍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後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地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地低頭站在後麵,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