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寂寂殘燈後(1 / 2)

我真願在天辛屍前多逗留一會兒,細細地默記他最後的容顏。我看看他,我又低頭想想,想在他憔悴蒼白的臉上,尋覓他二十餘年在人間刻畫下的殘痕。誰也不知他深夜怎樣輾轉哀號地死去,死時是清醒,還是昏迷?誰也不知他最後怎樣咽下那不忍不願停息的呼吸?誰也不知他臨死還有什麼囑托和言語?他悄悄地死在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隻有淺綠的燈光、蒼白的粉壁,聽見他最後的呻吟,看見他和死神最後戰鬥的紮掙。

當我凝視他時,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顫地說:“我是生於孤零,死於孤零。”如今他的屍骸周圍雖然圍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嚐需要這些呢!即使我這顆心的祭獻,在此時隻是我自己懺悔的表示,對於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補益?記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滬去廣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說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於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說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於此的一信又說我們可以作以事業度過這一生的同誌。你隻會答複人家不需要的答複,你隻會與人家訂不需要的約束。

你明白地告訴我之後,我並不感到這消息的突兀,我隻覺心中萬分淒愴!我一邊難過的是:世上隻有吮血的人們是反對我們的,何以我唯一敬愛的人也不能同情於我們?我一邊又替我自己難過,我已將一個心整個交給伊,何以事業上又不能使伊順意?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於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是不屬於你,更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祿蠹(注:祿蠹,指追求功名利祿的人。)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不滿意於我的事業,但卻萬分懇切地勸勉我努力此種事業;讓我再不憶起你讓步於吮血世界的結論,隻悠久地欽佩你犧牲自己而鼓舞別人的義俠精神!

我何嚐不知道:我是南北飄零,生活在風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所以我決定:你的所願,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願,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為我的事業奮鬥,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情感以為是。你不要以為對不起我,更不要為我傷心。

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們是希望海上沒有浪的,它應當平靜如鏡;可是我們又怎能使海上無浪?從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為了你死,亦可以為了你生,你不能為了這樣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嗎?我希望你從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這世上是沒有什麼可使我悲哀了!

寫到這裏,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樣平靜。好吧,我們互相遵守這些,去建築一個富麗輝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這雖然是六個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環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許他自由的,結果他在六個月後走上他最後的路,他真的在一個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的心,然而你為什麼不紮掙著去殉你的事業,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你卻柔情千縷,吐絲自縛,遺我以餘憾長恨在這漠漠荒沙的人間呢!這豈是你所願?這豈是我所願嗎?當我佇立在你的麵前千喚不應時,你不懊悔嗎?在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後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辛!你是為了完成我這種愉快才毅然地離開我,離開這人間嗎?我細細默記他的遺容,我想解答這些疑問,因之,我反而不怎樣悲痛了。

終於我要離開他,一步一回首我望著陳列的屍體,咽下許多不能敘說的憂愁。裝殮好後,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誰不讚成地阻止了,我也沒有十分固執地去。

我們從醫院前門繞到後門,看見門口停著一副白木棺,旁邊站滿了北京那些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我這時的難過真不能形容了!這幾步遠的一副棺材內,裝著的是人天隔絕的我的朋友,從此後連那可以細認的屍體都不能再見了;隻有從記憶中心底浮出夢裏拈花含笑的他,醒後屍體橫陳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