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朋友親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遠遠地倚著牆,一直望著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塊紅花綠底的繡幕,八個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抬起來,我才和菊姐雇好車送他到法華寺。這已是黃昏時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經過了許多鬧市,出了哈德門向法華寺去。幾天前這條道上,我曾伴著他在夕陽時候來此散步,誰也想不到幾天後,我伴著他的棺材,又走這一條路。我望著那抬著的棺材,我一點也不相信這裏麵裝著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終不能逃脫的“死”!
到了法華寺,雲弟伴我們走進了佛堂,稍待又讓我們到了一間黯淡的僧房裏休息。菊姐和晶清兩個人扶著我,我在這間幽暗的僧房裏低低地啜泣,聽見外麵杠夫安置棺材的動作和聲音時,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從此後你孤魂寂寞,飄遊在這古廟深林,也還記得繁華的人間和一切係念你的人嗎?
一陣陣風從紙窗縫裏吹進,把佛龕前的神燈吹得搖晃不定,我的隻影蜷伏在黑暗的牆角,戰栗的身體包裹著戰栗的心。晶清緊緊握著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著淚。夕陽正照著淡黃的神幌。有十五分鍾光景,靜弟進來請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裏時,迎麵看見天辛的兩個朋友,他們都用哀憐的目光投射著我。走到一間小屋子的門口,他的棺材停放在裏麵,前麵放著一張方桌,掛著一幅白布藍花的桌裙,燃著兩支紅燭,一個銅爐中繚繞著香煙。我是走到他靈前了,我該怎樣呢!我聽見靜弟哭著喚“哥哥”時,我也不自禁地隨著他號啕痛哭!唉!這一座古廟裏布滿了愁雲慘霧。
黑暗的幕漸漸低垂,菊姐向晶清說:“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聽見時更覺傷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隨著沉落在一個永久不醒的夢裏;今夜月兒照臨到這世界時,辛!你隻剩了一棺橫陳;今夜月兒照臨在我身上時,我隻覺十年前塵恍如一夢。
靜弟送我們到門前,他含淚哽咽著向我們致謝!這時晶清和菊姐都低著頭擦淚!我猛抬頭看見門外一片鬆林,晚霞照得鮮紅,鬆林裏顯露出幾個土堆的墳頭。我呆呆地望著。上帝嗬!誰也想不到我能以這一幅淒涼悲壯的境地,作了我此後生命的背景。我指著向晶清說:“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撫著我肩說:“現在你可以謝謝上帝!”
我聽見她這句話,似乎得了一種暗示的驚覺,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鬆樹上望著這晚霞鬆林,放聲痛哭!辛!你到這時該懺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殘酷了,你最後賜給我這樣悲慘的景象,這樣悲慘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數年來冰雪友誼,到如今隻博得隱恨千古,撫棺哀哭!辛!你為什麼不流血沙場而死,你為什麼不瘐斃獄中而死,卻偏要含笑陳屍在玫瑰叢中,任刺針透進了你的心,任鮮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屍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國的民眾,卻是一個別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辛!你不追悔嗎?為了一個幻夢的追逐捕獲,你遺棄不顧那另一世界的建設毀滅,輕輕地將生命迅速地結束,在你事業尚未成功的時候。到如今,隻有詛咒我自己,我是應負重重罪戾對於你的家庭和社會。我抱恨怕我縱有千點淚,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麼才能學識來完成你未竟的事業呢!更何忍再說到我們自己心裏的痕跡和環境一切的牽係!
我不解你那時柔情似水,為什麼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
在日落後暮雲蒼茫的歸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車,以後一切知覺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暫時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縹緲的路上去追喚逝去的前塵呢!這時候我魂去了,隻留下一副蒼白的麵靨和未冷的軀殼臥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滿了我的和辛的朋友還有醫生。
這時已午夜三點多鍾,冷月正照著紙窗。我醒了,睜開眼看見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盞殘燈黯然地對著我;床四周靜悄悄站了許多人,他們見我睜開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終於醒了!我遂在這“醒了!”聲中,投入到另一個幽靜、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