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漢代官製:“從整個製度來看,與後世相比,冗官不多,而且每個官吏都擔負非常具體的任務。……冗官少恐怕是官僚製發展的表現,但也是官僚製尚處於初期階段的特點。”所謂“初期階段的表現”,除了簡單粗糙外還可做較積極的理解:官僚組織在初創時總是較為精幹有效的;此後隨時光推移,老化、腐化和貴族化因素便逐漸滋生積累,包括冗官充塞、品級繁複等等。秦漢等級管理的簡單性中包含著草創的粗糙,但同時又是簡煉明快、富有新生朝氣的;唐宋入流、進階、磨勘、改官的複雜程序當然含有製度的進化,但過分的繁文縟節、繁瑣細密,也反映王朝已須為官僚的特權分配窮思殫慮,這部分事務畸形膨脹開來了。
唐宋的散階製,上承魏晉南北朝的製度餘緒。由於士族門閥政治東風送暖,魏晉以來官製中的品位因素百花爭豔。秦漢的領兵武職“將軍”,很快就虛銜化為軍階。各種冗官、名號、榮銜的滋生如雨後春筍。散官大夫在漢代隻是沒有固定職事,卻經常承擔臨時差使,魏晉以下則幾乎就是冗散或榮銜。漢代加官本來具有的職能意義,在此期也明顯淡化。南北朝時形成了東西省體製,兩省文武散官的主要功能是提供入仕初階、遷轉階梯及用作加銜。此外秘書著作之官、東宮侍從及府官僚掾,也因優遊無事、主要用於起家遷轉而大為“品位化”了。在著名的九品中正製下,中正依門第而定品,士人在入仕之初甚至之前,就先已擁有了一種作為官資的“門品”了。相關的各種選例,包括清濁有別、士庶有別、文武有別、官吏有別,都具有強烈的品位性質。後代好些品位性設置,都是此期發展起來的,例如重文輕武之製、流內流外之製等等。唐代的文武散階就來自南北朝的文散官和將軍號,而且與東西省散官呈沿革關係。
由唐宋而明清時代,轉折再度發生了。明代的散階形似唐宋而實已變質:唐代是據門蔭而授階、據階而授官,官職來自位階,或說以“階”為基準;明製卻是據官而授階的,有官職才有位階,散階通過入流和考滿來授受,並依職事變動相應調整,如此而已。所以學者認為明代散階僅是一種榮銜,不再有獨立於官品。清代官員的等級待遇進一步向實際職務傾斜,散階製繼續淡化、簡化,甚至混同於封贈,麵目全非了。
由此可見,品位分等和品位性職類在曆代並非直線前行,而是存在著起伏不平的波峰和波穀。周代的“內爵”可以視為最早的品位分等,漢代祿秩等級則顯示了“附麗於職位”的鮮明特征;魏晉南北朝的“門品”等等製度,無疑是品位性安排和品位性官職的一個高峰,唐宋階官承其餘緒;明清時則又出現了向職位分等回歸的趨勢。
那些波峰和波穀不會無因而來,與各代官僚政治和官僚群體的性格變遷,肯定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就不能不涉及品位分等和職位分等的不同傾向性的問題了。學者認為,品位的分等是“以人為中心”的,它有助於保障官僚的穩定感,使其不致因職位變動而喪失“級別”;職位的分等則是“以事為中心”的,體現了相對科學性、民主性,保證了效率和同工同酬。早期曆史文官製一般都呈品位分等,越傳統的社會越重身份,而“身份”就是一種從屬於個人的地位。例如,英國文官製的誕生較早,所以采用了品位分等之法、殘留著貴族色彩,與富有現代性的美國文官製相當不同。
進而這兩種分等就可以和官僚的“自利取向”或“服務取向”問題聯係起來。在“服務取向”的情況下,官僚隻有很小的自主性和拓展特權的天地,專製君王的鐵腕迫使他們成為動員資源、統一國家和壓製反抗的有效工具。而在“自利取向”情況下,官僚特權膨脹,擁有更大空間來牟取一己私利;官額膨脹而效率下降;官僚將官位僅僅視為薪俸之源,將之“私有化”甚至世襲化,並使自身“貴族化”了。我們假定:重身份、“以人為中心”的品位分等安排,與官僚的“自利取向”或“貴族化”傾向具有更大親和性;重效率、“以事為中心”的職位之分等,則與官僚的“服務取向”呈內在契合關係。
由此來看曆代官階製變遷:周代官員的卿、大夫、士的品位性分等,與其時的封建貴族政治相為表裏。戰國急劇的官僚製化造成了身份製的斷裂,秦漢強硬的皇權“以吏治天下”,或說以“吏”的形象為百官定性定位,相應地,祿秩等級便呈現出從屬於職位的濃厚色彩。魏晉以降官僚階層大為“士族化”了,與士族門閥政治相應,此期等級製中的品位因素在帝國時代名列前茅。唐宋發達的散階製,一方麵殘留著上一時代的影響,敘階時“一切以門蔭結品”;同時“勞考進敘”之製又顯示,它已回歸於官僚政治範疇之內了。至如明清時代向職位分等的一定回歸,與學者所雲此期“專製皇權高度強化”、“官僚法律特權地位降低”,應該說直接相關。
對曆代品位製變遷的如上敘述,隻是個非常粗線條的勾勒;除了以上概括的5類品位安排之外,肯定還找得出更多的品位因素。曆代品位性等級的形態、來源,品位性官職的數量、類別紛繁錯綜且因時而異,其每一細微變化都可以折射出相關政治變遷;解析其間因果,便可以顯示中國古代政治體製的一些重要側麵。品位視角的官製研究,較之職能視角的官製研究,應該說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