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器物中,我最迷戀鏡子,也最害怕鏡子。年輕的時候,我有一張還算標致的臉,迷戀鏡子,其實是迷戀自己。尤其是某一天,有女同學說我長得像某個明星,迷戀更甚。我記不清在哪裏聽過一句話,“鏡子窺視著我們”——我們打量著它,顯現的是一張你瞪著它,同時也被它瞪著的臉。
很多次,我看著鏡子中那張臉,它在不同的時間裏呈現出不同的狀態,或得意,或頹廢,或晦暗,或堅硬,或軟弱。在那裏,我庸常不堪的生活袒露著它的每一處肌理,像是刻意營造出的一種假象,虛幻而又深刻。在那裏,我穿我的衣,我睡我的覺,我們相安無事,而又彼此對望,兩不相欠。
當我在某一個清晨或者傍晚,注視那些消失的曆史人物,我試圖走近他們,可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勞。時間還在,可是時代早已麵目全非。我們總想通過文字去打撈時間,可時間裏散失的不是殘肢斷骸,不是光怪陸離的人生故事,而是旺盛的腥氣或是心態的轉移。那些順流而下的時間,就像是我曾經迷戀的一麵麵鏡子,我看著它,它也同樣看著我。它看著我穿過一無是處的青年,走進謹小慎微的中年,走向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的年月,乃至最後的死亡。
那些轉瞬即逝的人和事,成了泡在時間藥劑裏的一個個標本,雖然存在,但已變形。我從不相信,我的文字能夠在這個鏡麵的世界裏安頓世道人心,我頂多是勉強完成對自己的交代,而這種交代又是如此潦草。我喜歡的一個歌手,二十年前高八度唱“不成熟的,快快成長;成熟了的,都通通地開放”;二十年後低八度吟“我想回頭望,把故事從頭講”。是他拒絕成長,還是時間讓他學會了放棄抵抗?
這個世界的聲音有著多元化的嘈雜,而我不願意做一個沒話找話的人。刷存在感有很多方式,而我偏偏選擇了文字,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它讓我失去了很多生活的樂趣。可在這迅疾如電的人生短途中,我實在找不到比寫作更有意義的事。文字是時間饋贈人類最好的禮物,而我總是為自己一再陷入敘事的枯燥、視野和內心的逼仄而深感內疚,捶胸頓足。寫作靠天賦,而上天隻給了我一份蠻力。我隻能不停地耕作,用量的積累來完成質的提升;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打發這滾滾而下的時間。幸好,我是農民的兒子,耕作是祖祖輩輩留下的活命技能。在選擇事件和人物時,我總是會選擇大時代的主流人物,畢竟他們才是中國曆史的推手與掌舵者。我寫他們,仍希望能夠還原他們的生存狀態,或者說通過內心的重演和借鑒,來疊加自己的人生,來達到對於中國曆史深層次的了解與感悟。
歐洲中世紀晚期,羅馬教廷為了籌集資金,開始授權神職人員四處販賣贖罪券。據說,那些領受了贖罪券的人們的罪過就能獲得神的赦免。從某種意義上看,這贖罪券更像是人生的萬能鑰匙。每一段人生都不可替代,所有的命運都殊途同歸。在命運和不公麵前,誰能祈求一張能解決所有問題的贖罪券?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這些都是不存在的。在豐富的人性之下,世事有萬千答案,又何止一張贖罪券?
基於此,我想盡可能地打撈那些置身於時間洪流中的個體。他們大多是治世者,或置身於一個摧枯拉朽的時代,或置身於一個“道術為天下裂”的時代。他們是大人物,同樣也是時間深處的小人物。他們所信奉的生存哲學和人性陰影上的矛盾,是時代的困惑、文化的困惑,是所有生命共同體的困惑。天才的火花漸次熄滅,英雄不可避免地與悲劇相攜而生。他們以刀鋒、以陰謀、以帝王術、以補天誌,去征服他們所處時代的途程。正因為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時間節點才會被人為地賦予了諸多的意義。是人主宰了國運,還是國運裹挾了人的命運?
1918年11月7日,快要過六十歲生日的前清民政部員外郎、學者梁濟問他的兒子梁漱溟:“這個世界會好嗎?”正在北京大學當哲學教授的梁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裏去的。”
梁濟留下一句:“能好就好啊!”三天之後,梁濟在北京積水潭投水自盡。他在遺言中寫道:“國性不存,國將不國。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後讓國人共知國性。”
我不喜歡美人遲暮,我喜歡英雄老去。畢生所積蓄的力量以及人生中的破綻,都會在最後的時光中情不自禁地透過一些細節流露出來。原來他們的憤怒是如此虛張聲勢,原來他們的霸道是如此搖搖晃晃。他們被一再書寫,也被一再誤讀。他們是鏡子裏的我們,我們是現實裏的他們。老子在《道德經》裏最感歎的是我的大患在我“有生”,若我不是人,我有何患?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罷,其實都是一個時代縮影。那些來自曆史現場的跺腳與呐喊,隻是時間的一小部分。如果把這一小部分當成曆史的真麵目,那無疑是一葉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