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sir離開後,我打算馬上去呂方陽的病房,將羊皮卷是仿古品的事告訴他。正要離開,衣服口袋裏響起了手機鈴聲。
因為沙漠裏沒有信號,所以我一般會在進入沙漠前將手機連帶其他行李一起寄放在地方縣城。楊sir來的時候,順便把我的行李取了出來。其中也包括我的手機,好久沒聽到電話鈴聲,我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時的不適應讓我嚇了一跳。
這是一條短信。出乎意料,短信居然是布朗克發來的,他約我今晚七點一起吃飯。我不禁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想來想去,應該是前不久在民豐的巴紮上,他將木牘交給我時,順便和我交換了手機號碼。
看看表,現在距離七點隻有半個小時。吃飯的地點就在附近,距離醫院有二十分鍾路程。我猶豫片刻,想到布朗克畢竟在胡楊林裏救了包子一命,我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於是穿好衣服,準時趕到了約定地點。
布朗克依舊穿著高腰夾克,自從我在民豐巴紮上見到他以來,他的上衣永遠都是一個款式,隻不過顏色不同,上次是土黃色,現在是深藍色。
他在一家伊斯蘭餐館門口等我,現在正是吃飯的高峰期,飯館兒裏坐滿了人,還好他提前定了位子,隻是這個位子並不好,正對著大門,我走進去時,立即看到他在正對麵衝我招手,如此顯眼的位置多少讓我有些意外。這個場麵很熟悉,我立即聯想起自己第一次參加沙漠探險隊時的情形。
布朗克招呼我過去坐下,跑堂的小夥子立即用維吾爾語一口氣報出全部菜名,中間居然沒有歇氣,報完一遍,他又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報了一遍,我原以為他會在每道菜名中間停頓一下,誰知道他同樣是一口氣報完,速度之快,發音之不準,害得我一個字也沒聽懂。等小夥子全都報完了,我依舊一臉茫然的望著他。
“算了,先給我們每人二十串羊肉串,一份薄皮包子,一碗拌麵。”布朗克熟練地點了菜。又衝隔壁桌正在收拾碗筷的小姑娘笑了笑,頗有紳士風度,小姑娘紮著兩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也回了他一個微笑,大大的眼睛像黑瑪瑙一樣晶亮,讓我想起了《大阪城的姑娘》,隻不過,一想起這首歌的曲調,我就再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血棺部落時,董胖子也曾一邊擺弄攝像機一邊唱這首歌,自我感覺還不錯。
“你經常來這兒吃飯?”我趕忙將自己從對董胖子的回憶中拉出來。
“也不是經常。隻不過,遇到女士要有禮貌是我們的風俗,更何況是漂亮的女士。”布朗克笑收回視線:“中國男人非常吝嗇對女性的讚美之詞,這可是個非常不好的習慣。”
“至少中國人沒有偷別人東西的習慣,尤其是古董。”我沒好氣地回答。
“不,不,不,宋方舟,你受呂方陽的影響太深了,”布朗克連連搖頭:“我就是擔心這一點,才急著想找你出來聊聊。”
跑堂的小夥子給我倆各倒了一碗茶,碗是粗糙的大碗,由於倒得太滿,放下時茶水四濺。我端起來一飲而盡,心情卻絲毫沒有放鬆。也許真的受呂方陽影響很深,我明知道布朗克對包子有救命之恩,來了以後卻一直沒有對他道謝。
“那個,謝謝你。”我的聲音有些悶。
布朗克玩味地望著我,四周吵雜的氣氛絲毫不影響他的情緒。半晌,他輕歎一聲說:“都說考古的人好清靜,我卻喜歡熱鬧的地方,因為人多的地方更有人情味,而且更容易發生有趣的事情。”他仔細端詳自己那杯茶,還不時旋轉茶杯,讓裏麵的茶葉梗輕輕旋轉:“這是維吾爾人喜歡的伏茶,顏色深沉,茶葉粗糙,不像茶館兒裏的茶那麼精致,但這種茶非常經喝,而且濃香四溢,讓人胃口大開。”
一旁跑堂的維吾爾小夥子明顯聽懂了布朗克的話,笑嗬嗬地又給我補了一杯茶。
“找我來有什麼事嗎?”不知為什麼,布朗克越是氣定神閑,我就越覺得心慌。
“沒什麼事,就是隨便聊聊,”布朗克微笑著說:“我剛才說了,你受呂方陽的影響太深,容易失去客觀的判斷。”
“可我從來沒有對你做過什麼判斷。”
布朗克用食指在自己臉上劃了一圈,揚揚眉毛說:“都寫在你的臉上了,我的朋友。你隻知道西域古文明如何輝煌,絲綢之路如何影響了全世界。但你不會知道,真正在保護塔克拉瑪幹曆史文明的並不是你們中國人,而是我們歐洲人。一百年前,斯坦因在這裏發現了丹丹烏裏克遺跡和精絕古城,將大量珍貴文物運出中國,很多人說他是學術流氓,是帝國主義強盜,其中也包括呂方陽教授。不過,世界已經在改變對他的看法,因為他們意識到,斯坦因在將這些文物運出去的同時,也有效的保護了這些文物,要知道,在一百年前,生活在塔克拉瑪幹的人連基本的文物保護意識都沒有,他們肆意糟蹋那些價值連城的古墓,打破陶罐,把木牘送給孩子做玩具,甚至拉出地下的古屍,隨便侮辱。是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給他們上了寶貴的一課,讓他們知道:原來那些埋在地下的古物也可能賣錢。於是,他們開始瘋狂的尋寶,有些地方甚至全村全鎮的人都以挖掘古董為副業。這對塔克拉瑪幹的文物造成了怎樣的破壞,你能想象嗎?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布朗克提到的問題的確是我沒有想過的。
布朗克繼續說:“1928年4月,德國人艾米爾·特林克勒和他的隊友考察了和田地區的喀拉克爾廷姆佛塔、阿克斯皮力古城、熱瓦克寺塔、丹丹烏裏克和麻紮塔格古堡,得到15箱1000多件文物。6月,中國西域考古泰鬥黃文弼與和田道署驗看了這十五箱文物。之後,和田當局扣留了三箱泥塑文物,其他全部放行。諷刺的是:放行的文物至今還存放在德國博物館裏供遊人觀賞,被扣留的三箱泥塑卻不知所蹤,永遠的消失了。
民國32年,洛浦縣當局突然宣布發現了熱瓦克寺塔,而且挖掘了一批文物。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處遺址其實早就被外國人和盜墓者搗騰過無數次。和田專員公署以政字一四一八號公文將此情況上報新疆政府,省政府接到報告後,於民國33年1月以快郵代電形式指示財政廳和和田專員公署,對挖掘各項細節做了明確規定,甚至將工人食麵開支、工資和裝箱、掘運費用立為專款。文件形式之重視,內容之周全。隻可惜,後來的結局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