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驛的五月裏,日頭已漸長了些,冰霜卻尚未消融。
此郡偏處邊塞極北,一年倒有大半光景是隆冬。扯絮子般的雪片動輒漫天漫地潑灑開來,染得群青山頭共白首,是以得此名。
吾亦曾跋涉過嶺南腹地的林莽,邊塞風沙蕭瑟的荒原,西北渺無人煙的戈壁,連綿大漠中的湖泊,終了卻選得個如此苦寒矜寂的所在,與猿猱鳥獸為伍,同山野村夫無異。但不過頗曉得人生如寄,如蜉蝣朝露罷了。理應順天知命,一啄一飲,最怕是難安風雨,顛簸陰晴。
天下地首出昆侖,論起來這浮玉峰原也屬昆侖支脈。此山背陰麵深藏玉礦,花草葳蕤,又生得不少粗壯桐木。洵水由此發源,南向閼澤,東入渤海,水中多有紫螺,實算得個鍾靈毓秀的所在。
若瑤光此間尚在,定又要懶懶搖著那把從不離手的折扇嗤笑一聲:胡謅。胡謅也罷,混蒙也罷,我那探風水尋地勢的功夫本是半路出家,原也遠不及他。何況從師多年,雖蒙藝授八業,唯易理玄學上頭卻從不肯著意指點,餘下不過耳濡目染一二。現如今麼,也隻好委屈他的墳塋與我這不成器的劣徒一道隱在浮玉峰上,共山中日月長。盡管那孤塚內,隻得他遺下的半管殘簫,無碑無字,青草離離。
並非我有心疏懶怠慢,實在是不知這碑若立,又該如何作撰。世間關於白狼國師的傳言已然太多。人皆道其敏慧博聞身懷異術,攜白狼長吟在側,實不負當世一代軍神之名。然連他終究是生是死,到底也莫衷一是。
按朝廷昭告天下的說法,瑤光公子自率私兵三千抗擊蠻寇,於青獅潭一役陣亡。那場戰事起得奇突,結局慘烈,兩軍盡皆覆滅。事後檢點沙場,別說屍骨,衣袍俱都不存,連從來隨侍左右的愛徒也一並不知所蹤。更有傳言說國師大人忠勇殉國,使邊境百姓免遭烽火塗炭,其德行感召日月,遂肉身兵解羽化飛升了去。
但那些都不是真的。或者說,並不是全部的真相。誰知道呢,這世間林林總總的,總也不缺傳奇之人,不缺傳說。
這荒唐皇榜足惹我捧腹大笑月餘。唯我深知,他任是死在何處都不會死在戰場上——那是他可輕易翻手為雲覆手作雨的方寸之地。更何況同歸於盡的匹夫打法,向來最為其所不屑。
時隔多年,我仍記得最後訣別一麵,他將那陰沉木長簫劈手一折兩半拋擲腳邊,倦然淺笑道,從此世間再無瑤光公子一人。遂將那蕭氏留下的舞月簪朝袖中一攏,往長白山頭踏雪而去。
我明白他是就此與人世作別之意,唯有將其所遺斷簫取了半折來落葬,又在塚旁手植鬆柏兩株為記,以鬆風雲濤作訴哀弦。隨後便就近擇了一處山地結廬為居,常去看顧那青苗,掃撒墳塋。如今十五載春秋易去,鬆柏初見亭亭,想來受故人之托,也該到了踐約之時。
山居幽隱經年,長日漫漫無事,著實有幾分寂寥。但我已心如古墓,看遍將相王侯到頭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白骨荒塚無覓處,是絕不肯再涉足那笙歌鑼鼓,因此並不覺十分難熬。日出忙鋤草曬藥,日落則掌燈研墨。院內石桌上刻有一副棋盤,常對明月照空局。
深夜峽穀風聲如訴,淒厲似鬼哭。我在案前披衣疾書,手指常被凍得發木。便憶及吾師瑤光,他道那曠野盤桓的風泣,是古戰場亡靈在嘶吼。彼時我年紀尚幼,被嚇得扯過破被蒙住頭,猶自緊抱著他胳膊瑟瑟發抖。而尚是個清貧落魄少年的瑤光則得意地扶額大笑,嘲我生為男兒偏膽小如鼠。
確然,除去那些年一同打滾紅塵出生入死的戎馬生涯,我也並沒什麼別的可待入夢。
初守浮玉峰獨居的辰光,隻是心灰得很,無事便翻翻瑤光留下那卷帛書聊作打發。那是記載我倆自入朝以來,所經所曆大小近百場征伐詳錄的一卷兵書冊子。內中包含兵法布陣、奇門五行、戰略刃器、術數藥理、醫卜星相,從如何相借天時地形,再到河脈山川的分布,及推算其變遷走勢等,皆由他親筆執寫,幾經刪補。
大淵立國至今,開疆辟土征伐不斷,方平定了這鐵桶江山,版圖之大曠古絕今。此書若落入民間,被天分相匹之人拾了去,說是得了半個天下也不為過。隻而今明珠暗投,鐵馬冰河偏供我潦倒草草的山野匹夫閑時解悶。
這攤開來絹幅二十餘尺的一展書卷,便是白瑤光的一生了。不,確切地說,隻得半世。想他這半世何等灑脫快意,喝最烈的酒,戀最不可得的人,也算生時琳琅風光,死後枯骨成雙。隻是……大抵就像他常說的,傳說總歸都作虛妄。如同他這一生毀譽參半,最終淹沒在青史裏的名聲。而今唯剩我來收殮他半世悲歡,將那更難為世人所知的另半部天狼書寫下。
紙上新墨尚未幹透,便聽得案頭銅鈴無風自響。我眉心一跳,心知該來的總是會到,待天亮便見分曉。遂擱筆吹了燈,合衣躺下閉目養神。一夜無事,隻隱約聞得風聲裏夾雜幾聲人語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