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回首向來蕭瑟處(1 / 3)

山野間的晨曦總似來得更早些。待窗紙稍透出蟹青,便起身胡亂擦了回臉,拎起藥鋤麻繩朝密林深處走去。

自解甲歸田以來,早已把那前塵盡數拋卻。隻每逢雙月,放到山腳村落行醫舍藥,不收銀錢,懸壺隻為換些燈燭針線等物。布衣草履,清淡度日。遊方的次數頻了,也難免有好事之徒傳出些許捕風捉影的由頭。我柴扉小戶實在當不起這許多聞所未聞的“故人”隔三岔五來擾,便將從前未曾忘幹淨的奇門八卦之術稍使一二,在居舍四周巧布下數枚陷阱,過得幾年方清靜下來。但也並沒就此將機關除去,一則謹防山中猛獸,二則……隻為了候這當來之人。

繞過三裏梨花坡,遠遠便聽見土窖內隱有抽泣之聲。因逆風處聽不真切,依稀似個極年輕的少年。許是哪家頑劣孩童在山中戲耍,不慎中招。那土窖本來不大,僅六尺見方,壁沿卻足高十數尺,筆直陡峭遍布苔蘚,毫無著力處。原是我掘來窖藏自釀梨花白的所在,見天氣尚未轉暖,非是釀酒的好時候,遂空置於此。每隔月餘,也跌進幾隻山獾野兔之流。因不願毀傷性命,底下並未布置竹箭獸夾等凶險的機關。

山中夜來寒露甚重,朔風凜冽,這小子想必狠捱了一夜風霜之苦,便放他上來暖暖身子打發了去也罷。

如此想著,到土窖前俯身探看,果然見著一名身著青布衣衫的童子,約莫十三四歲總角年紀,正枯坐井底抱臂啜泣。心中不免好笑,想這不知是哪裏來的仆童,途經異鄉貪玩山色,也忒不爭氣了些,受這點驚嚇便哭得稀裏嘩啦。遂咳嗽一聲,將手中繩索拋下。

童子初時大驚,旋即馬上站起身來掐腰罵道:“匹夫可惡!這坑是你挖的不是?果真窮山惡水盡出刁民,心腸如此歹毒,挖了陷阱坑害過往商旅,是要圖財害命麼!”

我被指著鼻子罵得一愣,沒想到他小小年紀這樣刁蠻潑辣,心下便不耐煩起來。嗤笑一聲回他:“是便如何,不是又怎的,你到底上不上來?若願多待上個一天兩天,山人也不便攔著,隨你自去罷了。”

此話一出,童子果然收聲,抬頭狠狠瞪了我一眼,抓住麻繩開始笨手笨腳往上爬。好容易挪將上來,便雙腿一軟跌坐在地頭。我正欲回過身去,忽覺頸上生涼,被貼肉劃過的一抹刀鋒壓了個結結實實。那匕首觸發即斷,寒氣透骨,想來非是尋常兵刃。幾乎與此同時,腦後響起一把少年清泠泠的嗓音:“真以為靠這幾株破樹加上區區土坑便困得住小爺不成?”

說話間,那小童已掙紮過來,拾起麻繩就將我綁粽子般捆了個結實。少年接著道:“這林子多有古怪,先綁了他出去再尋地方問話。葉那羅你牽著人緊跟著,循我足印,千萬一步也別踏錯。”

話畢當前一步,彎腰拾了一把碎石子扣握掌間,腕中發力左右彈出,擊中地上卦門所在,一行一探,偏每步都恰巧避開了以梨樹為屏障挪移的陣法。不過半炷香功夫,已出得梨樹林。名喚葉那羅的小童尋了個背風的所在將我丟開,再加一腳踹在樹根底下。

必是年歲漸長,以致疏於警覺到如此地步。一代國師的高徒竟冷不防被一弱冠少年自身後偷襲得手,傳出去恐怕笑也被人笑掉了大牙。定了定神,見那手持彎刀的少年將兵刃反手插回腰間,再好整以暇從懷內摸出個剛掛果的青酸梨子,邊咬邊席地盤腿坐下,望也懶得再望我一眼。啃完果子拍了拍手,吩咐那小童:“你留在此處好生看著這廝,等我先去拾幾根柴來生火,山裏當真冷得很。”

我歪在一旁冷眼打量,這高鼻薄唇的少年比童子年長些,也未及弱冠,生得甚為清俊秀頎。一身箭袖白衫,對襟處紋飾繁複,偏著幾分胡服打扮。眼眸狹長,琥珀中隱約汪著一抹深碧。想來非是中土漢人,倒似外族模樣。再看他腰間所佩兵刃,行動間雖被衣袖遮擋了大半,駝骨鞘上所雕象征西域王室徽記的青鸞圖騰仍清楚落入眼中,刀鐔處鑲著一枚鴿蛋大小的喀什噶爾紅寶,明光璀璨豔若泣血。當下禁不住鼻中一酸,不料此生還能再重見此舊物。山河歲月最是無情,也不知此刀曾經的舊主人,她可還安好。

不多時少年便抱了捆枯枝敗葉來攏作一堆,那羅見狀忙從懷中取出火折子上前,正欲吹燃,被少年翻掌奪過,笑吟吟哄道:“還是我來,小心燙了手。”小童清秀的眉頭輕擰,哼了一聲,被落山風吹得略有些發白的粉嫩唇瓣嘟著,甚是嬌憨。兩人打扮雖似主仆,但看少年對這侍童卻很是關切,略粗重些的活計都不忍讓其沾手,寧肯親自去做了。

暗自尋思一回,心下已有了計較。清了清嗓子與那少年遞個話頭:“這位小哥好俊的身手,山人孤陋寡聞,隻知大月氏族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長於騎射遊獵罷了,竟不曉得這些年後輩們越發長進,連我中原的九宮八卦陣法也精通得很。”

我如此說,自不是沒有道理。這南坡數畝林子,乃是我親手一一栽下,粗看不過一片平平無奇花樹,若不小心誤入了,尋常人等不知關竅,耗得精疲力竭也難以脫身,不過徒然兜圈罷了。一個不小心,終要跌入土窖與蛇蟲鼠蟻作伴去。

少年若有所思望我一眼,未及開口,已被那小童當先搶白回來:“難怪都說中原人最是詭計多端,你看,連個山野村夫都這般難纏,眼下自己承認了不是?果真在樹林子裏做了手腳,定是為著占山攔路劫道的打算!”

我簡直失笑:“見你兩個身無長物,主不似主仆不像仆,有勞什子的財可供圖謀?我好意拉你上來,你卻一口一個謀財害命,這幾畝梨樹雖不值什麼,卻也是我的私產,不追究你兩個莽撞擅闖就罷了,你竟好意思將我又綁又踹。論起來我這年紀做你爹也做得了,難怪人都說蠻夷之族不通禮數,和你這黃口豎子也沒什麼道理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