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將他二人帶回青廬,拿那幾味草藥煎好一碗濃濃苦汁令忘機喝下,解去青梨毒性,不覺已到了暮色四合的時分。
葉那羅因受困了整晚兼白日奔波驚嚇,發起低熱,喂了香薷散便安頓她早早睡下。這青廬一瓦一柱均是我當初親手所造,雖算得整潔雅致卻也實在太小,隻得內外兩間再加幾畦籬笆圍成的藥田。她既是女孩兒家,自然要獨自歇在裏間,如此一來我倆便隻得在外堂湊合。但想來除了那天真女娃,今晚誰也無法入睡,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了。當真令人好生感慨羨慕。年少雖未見得有多少好處,不過彼時鴻蒙未開,心中並無天地也無情,難得清淨無欲。
夜來朔風一陣緊似一陣,不多時窗外沙沙的雪珠子便撲簌而下。屋內燒起一盆熊熊炭火,紅光映照下室暖如春。那柴扉更是緊掩得一絲風兒也不透,頗有些溫貧暖老的況味。我獨守這孤寒多年,也得這一間破屋相伴抵禦世間霜雪,有酒有炭,心中已很知足。
念及此,便去取了前幾日起出來的一壇子陳年私釀,另點起一盞紅泥風爐燙上。
忘機披著我尋出來的一件舊銀狐皮大氅,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火裏添著柴,忽怔怔望著我的臉。“我娘有一回說,清叔叔你笑起來,神情很是有些像我爹爹。可惜我從未見過爹爹長的什麼模樣,便是娘親也說,他向來極少笑的。”
我心想別說你沒見過,便是他名滿天下那幾年,也沒幾人見過他露得真容。隻是我幾時笑來著?山居清簡,連銅鏡也並無一麵,對著那花鳥蟲獸,亦不必假以辭色,我早已快忘了自己長得是什麼模樣。想是見了這少年,心中不覺生出親近喜歡來,麵上表情也連帶著柔和了幾分。
“外麵雪下得越發大了,你先將就喝幾杯薄酒禦寒吧。這梨花白是我閑來無事釀著打發光陰,同你那西域夜光杯中所盛的葡萄美酒自是天差地別。”
忘機慨然一笑,也不拘泥,自取了粗陶酒笠倒出兩杯來,先執一合飲盡。
“那葡萄酒同蜜水也沒什麼分別,多是姑娘們愛喝。清叔叔的梨花白爽冽綿厚,初入口時微澀,細品卻有餘味回甘,很對小子胃口。”
“哈哈,天象難測,誰料五月又起飛雪,我那幾畝梨樹已被凍住,今年梨花想必再不可得,隻餘這幾壇舊年埋在樹根底的幸得存下,倒便宜你小子。”
對飲一番,終究按捺不住,問道:“你娘親……她走得,可還安詳?”
忘機把玩著手中鬥笠杯,垂目沉吟。火光浮動在他半邊側顏,靜若湖泊,另半張臉卻沉浸在暗中。
“去年秋上,我將滿十五生辰,娘親不喜宮宴喧囂,便溜出來執意要邀我縱馬冰河。那年天寒得早,已落了數場雪,將孔雀河凍得同明鏡一般,但畢竟未及隆冬,河水深處並不結實。我幾番勸不住,隻得隨她同去了。”
他隱約歎息一聲,嗓音微哽。
“娘親騎乘甚好,那日奔得飛快,我怎麼追也追不上。好容易趕到時,隻見一處冰窟四周都是裂紋,隻剩踏雪胭的鞍子浮在水麵……想是馬蹄失滑,將她摔落冰窟之中。伽摩舅舅命人將整條河都砸開尋了個遍,還是一無所獲。”
我倒酒的手頓了頓:“她總是這樣不聽勸的。”
忘機苦笑:“倒也未必。我後來回想,總覺著她像是故意為之。禦馬訓練精純,且以她駕馭之術,向來連男子也有所不及。”
彼此各執一杯,也各懷了心事。“說起來,你娘親年少時在淵朝的帝都宛京,曾聽過我中原一位不喜做官幾經流徙的文人故事。此公高才傲物,落拓不羈,於詩酒上都是冠絕天下。終了之局,卻是醉泊江心,撈月墜水而歿。你娘親便說,這樣死法甚好,何等幹淨灑脫。隻有如此,方配得上那謫仙般風流人品。”
少年抬頭,一雙眼睛望定我。
“清叔叔,如今雙親皆已仙蹤無覓,也唯有你能告訴我,那些所有我不知道的。究竟是,何以至此。”
酒過三巡,往事如潮汐漫卷,浸得人心口生疼。太遠了。兩代潑天恩怨逼來,糾纏太深,我一時倒不知從何說起。
抬手一指石牆上所懸那張舊弓:“不急。你此番究竟所為何來,我心中原也有數。隻是你清叔叔小氣得很,今日被你倆又綁又踹,總不好輕易便饒過你小子。眼下已過五月,偏風雪又緊起來,山中那困了一冬的野獸腹中饑饉,必然冒險出來覓食。你且拿上那弓去與我多多獵些來下酒——別的倒也罷了,隻小心著那頭金瞳雪豹,這些年也不知毀傷了多少獵戶性命。”
忘機起身去將舊弓取下端詳。那是張反曲龍舌弓,因年久未曾動用,千年紫檀木的弓身色澤烏沉,毫無銀雕玉鑲作飾,粗看不過平平無奇,然世間堪與之相匹者卻委實不可再得。此原係宮中舊物,乃大淵之祖白帝開國神兵,相傳用的龍筋作弦,一弦搭三箭,可發數百石之力穿金裂石。
見他望著那弓出神,又再從袖中取出一枚牙骨扳指遞去:“這扣弦你戴著試弓吧。也是你父當年所佩,想來如今你已能用上,我擱在身邊存了這許久,算是完璧歸趙。”
扳指本該是泛黃的牙白之色,而今通身暈染著一層擦拭不去的淡淡殷紅,入骨三分。斑駁深淺間,又有多少是他當年留下的血痕?
“若你能在三月之內用此弓獵得冰峰雪豹,你此行的所求,我自當遵故人之托全然交付。若連這也辦不到,我勸你別再想著去尋那陳年是非。你父半生畸零,隻留下你這一脈骨血,省得不自量力,反惹來逆風業火自燒身。”
少年飲盡了餘下的半壇子水酒,眼中清定無波,未見半分醉色。“清叔叔,我心匪石,一言為定。”
夜深酒乏令人倦。我把玩著那把圓月彎刀,和衣假寐。閉眼皆是往昔音容,伊人初見。奈何天不假年,蘭芝玉樹傾塌。那是她自己擇的夫君,自己擇的命數。靈雎。可歎可笑的是,何以每次見這匕首,都是架在我頸項之間。
一團刺目白光撲麵而來,將淺眠驚醒,再看窗扉仍舊白茫茫一片,隻當雪仍在下。披衣而起,推開門卻見晴空高照,那白光原是日頭映著澄雪反射而來。
那昨夜風雪故夢仿佛都是虛妄,隻是過於寂寞而生的幻象。正在疑幻疑真間,卻見一抹纖纖身影正對著盆井水作鏡梳整束發,雖多著些孩童稚氣,也頗有臨水照花之態,不是葉那羅又是誰?這荒山陋野不易居,也真難為她小小年紀。
遂踱步上前,將一件灰鼠比甲遞與她穿上禦寒:“起得這樣早,怎不見你忘機哥哥,他上哪兒去了?”
葉那羅仰起雪團般粉白小臉兒,促狹一笑嗔道:“清叔叔好貪睡,這都快日上三竿了才醒轉,莫不是隻顧著想法子刁難人,著實受累。忘機哥哥一大早便提著張破弓往山裏去了,說什麼也不肯帶上我。那弓沉得很,我兩手合力都拿不動,怕是連西域的百斤腰張弩也比它不過,你說,這可不是故意刁難人麼?”
我無置可否,抬首望向山巔,眯眼一笑:“放心吧,他今日定回來得早。哎,你會燒火不會?”
屋舍後有間四角俱全的茅棚,青石壘成灶台,是廚下及煉藥的所在。我自山澗汲了幾大桶春雪所融的溪水,倒入丹爐慢慢熬煮。幽咽冰泉初化,用來入藥雖比不上無根之水,卻也比尋常井水要好得多。小丫頭想是從未做過此等粗糙活計,一手風爐拉得跌跌撞撞裏出外進,幾乎沒把我的眉毛燒了去。然她一心以忘機為念,聽說這丹爐中藥湯是為其所煉,倒不曾言苦,仍勉力支撐著添柴鼓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