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實現了。”
“這麼容易？莫非今兒許的願就是朕來看你麼？何必這麼小心，若想見朕，著人去請便是。”
“什麼都瞞不過皇上的眼睛。皇上這些日子忙於政務，妾不敢打擾……隻得將思念之情，寄於這流水浮燈之上。剛點上沒多久，皇上就到了，可不是靈得很？”
重華笑笑，將蓮燈重又放回水裏，攬著她欲朝殿內緩步行去。蕭月瑟孕身已快六個月，略微顯懷，舉動不似以往輕靈，乍一站起來竟猛覺一陣暈眩，被同福與皇帝一左一右堪堪扶住。
重華皺眉，關切道：“這老毛病還是這麼著？倒是人常說的，太是個心細，身子便不大牢靠了。”
宸妃素來體弱，近來又時有暈眩心悸之症，發作起來毫無預兆，反複看診卻查不出緣由。按禦醫的說法是平日裏用心太過，氣血不大穩固，隻能自行多開解調養。重華知她素來心思重，凡事又不願輕易開口與人言，總是自己反複琢磨，難免傷了神。因此這連月來前朝有了什麼煩難瑣事，也漸漸不拿來攪擾談論，隻叮囑她安心休養為要。
“這些日子確實忙得有些焦頭爛額。北疆那邊出了點變故，攪得人不安生，倒一直顧不上來看你。”
蕭月瑟倚在美人榻上，命人將燈燭能滅的都滅了，剩下的拿遠些，手中卻不閑著，命藤蘿取了香具，正親手調一味沉光香來為皇帝安神靜心。
此香亦是產自塗魂國的貢品，《洞冥記》曾有記載，煉製極為不易。在夜間燒之，會發出柔和如螢的幽光。
重華很喜歡這種香料，整個後宮也就隻有蕭月瑟會調配侍弄。他坐在對麵，懶懶地看著她一心一意擺弄麵前的瑣碎器具。在他說出“北疆”二字時，蕭月瑟正手執香羽帚小心剔淨銀篆上多餘的殘粉，舉動紋絲不亂，連半分停滯都無。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淅淅瀝瀝的春雨來，如春蠶啃食嫩桑，越發透出沉夜如夢的靜謐。她的舉動如此安閑自如，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憂鬱安靜的奉香小令人，從容委婉的神態令她看起來如此風儀出眾。
蕭月瑟不像別的嬪妃，在自己寢宮無時無刻保持著無懈可擊的豔麗妝容，以預備不知何時駕臨的皇帝出現。她不喜歡金銀繁飾，不需見人時，青絲便用一根玉簪隨隨便便挽個垂雲髻就算完事，大多數時候連脂粉也很少塗抹。她生得很美，卻對自己的容顏持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坦率態度，並不過分珍重。
調配好的香屑被小心盛在指甲蓋大的白雲母托盞內，蕭月瑟頑皮地牽過重華的手，教他親自點燃香炭。小顆燒得通紅的香炭粒子被埋進牙粉中，雲母置於其上，隔火熏之。隨著雲母被炭火炙烤的溫度逐漸升高，沉光香燃起，一團朦朧的光暈隨著青煙嫋娜四散，將她素白雪顏籠罩其中，越發顯得清緲高華，宛若天人。
“所以皇上這是拋下那些焦頭爛額的大臣們，獨自躲清淨來了？”
重華長籲一口氣：“朕的兵馬大元帥給了朕兩個驚喜。第一個是平定北疆，又緊接著將安邦戍邊的良策都給一一擬好了呈來，讓朝廷不用操一點兒心。這第二個嘛，就有些好說不好聽——他上表陳情，意欲求娶安歸公主，言辭懇切，用心甚篤。”
蕭月瑟正將取用過的香具一一收拾進匣中，微側著身，那披散的鬢發恰到好處地垂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側臉，看不出表情。
“哦……那公主的意思如何？畢竟，她不遠千裏去國離鄉，身負和親使命，最好的人選自然是陛下。”
“公主麼，她在奏章裏說，若得玉成其好，為表忠心願將騎玄甲衛一萬五千騎編入禦林軍以供皇家驅策。”
重華伸出手去，替宸妃將那小把發絲撈起，輕輕攏在耳後。她羽睫輕垂，唇邊若有若無的淺笑意始終如雲煙繚繞，並不清晰，卻也不曾稍隱。
“妾也從其他嬪妃們口中聽說了些許閑言碎語，公主在陣前出了那樣的事情，已是不能迎入棲梧宮。但和親盟約卻不能輕易撕毀，總得尋個人出來娶了。國師大人向來頗能為朝廷分憂，且聽聞其一向身子欠佳，早日成家立室，有人照料府中上下事宜也好。”
“一個身骨欠佳不良於行的人，竟能突然從木輪椅上站起來，還深入敵巢孤身營救出公主，跳城泅河如履平地，當真深藏不露得很。此人說是來自民間，究竟有著怎樣的秘辛卻不得不令人顧慮重重。國之柱石麼，又一直不肯婚娶，朕還以為天下間沒有女子入得了他眼。本來他若看上任何一家名門閨秀，就算是朕的親妹妹，也不是不能指給他。可偏偏，他的眼光高得未免有點離譜，竟要的是和親皇後。”
“不管他來自何方，既已選了宮廷為家，便是將前塵盡數拋卻了。作為宮廷的主人，聖上又何必替他念念不忘？總是記著過去的人，在這個世上是走不長遠的。”
重華突然將蕭月瑟拉過懷中，挑起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過來正對上自己的眼睛。他用清瘦的指節緊緊捏住她的下頜，臉孔貼得很近，很近，近得可以從他瞳孔裏看見自己隱忍疼痛的倔強容顏。
重華語帶調侃，似乎一派輕鬆，眸子卻閃著幽深莫測的光芒。蕭月瑟心中一凜，麵上仍舊不動聲色。她知道重華平日裏率性詼諧的外表下，一向隱藏著這種洞察人心的透徹。他在試圖從她臉上尋找蛛絲馬跡。
他沒有就公主和親之事繼續談下去，卻驀地問了她一個聽起來突兀奇怪的問題。
“不能記著過去，才能走得長遠。這就是你為什麼總是在微笑的緣故，無論難過還是歡喜。告訴朕，是為了掩飾什麼樣不願記得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