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開始懷疑她嗎？皇帝對瑤光的忌憚和猜忌已如此顯而易見。
不得不將曾經內定的皇後下嫁與朝臣，難免會令有心之人浮想聯翩，絕對是個拂逆龍鱗的羞辱。而她身為皇帝的妃妾，為安歸公主聯兵北伐進言在先，這番對將公主賜給國師和親之事又持如此順其自然的態度，確實有點過於冒失了。果然在宮廷這種地方，無心寡情，方能保身。然而她沒有更好的選擇，下意識地反應，還是試圖維護那個令她恨之入骨的狠心之人，才這樣輕率地觸怒了皇帝。
蕭月瑟頜骨被他捏得酸疼不已，唇角笑容卻固執地不肯褪去。
“芳稟儀在教導臣妾後宮禮儀時，跟妾說過些許前朝零星舊事。先皇曾有言，如果一個女子將自己看得越重，就越會刻意在皇上麵前掉眼淚。而願將皇上的心情看得更重要的，往往是隻肯泣於人後，而永遠將笑臉對著皇上的那些。妾認為，先皇是個非常睿智的人。皇上是天下的帝王，若想笑時，自有數不清的人願陪著一齊開懷。但如果皇上實在不想笑，那麼無論難過還是憤怒，都隻能獨自麵對承受，不能讓任何人輕易窺探揣測。妾能做的……也就隻有陪在皇上身邊，將燈燭撤去，不用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怒來增添煩惱。”
沉光香的螢弱微光在兩人間明滅閃爍，她的眼睛在他咫尺的注視下毫不猶豫閃避。語聲幽微悱惻，聽來動人心腸，或許是因為其中，亦有著七分真意。她並不是對他的用心毫無所動，但……天意如此作弄。同一張麵孔，兩個如此相似又不同的男人。她蒼薄如紙的命運被揉搓顛倒其中，能控製自己沒有瘋掉已很難得。
一陣委屈漫上心頭，她賭氣似地接著道：“如果皇上認為妾的一舉一動都已看起來令人生厭，那麼無論是哭是笑，也都沒什麼分別。皇上看膩了，自然百般挑剔，怎樣都是錯，不如從此不要……”
緊緊扣住下頜的手指終於勁力一鬆，雪白肌膚上立刻浮起三道鮮紅的指印。重華略帶歉意地摩挲那幾道印痕，打斷她：“不要什麼？又打算把朕轟出門去？一言不合就這麼大脾氣，都是朕給你慣的，你看看滿宮裏有哪個妃子敢這麼跟朕說話？”
“這下慣得皇上自己也受不了，說來說去，可不還是皇上的錯？”
麵前的人兒眼圈微紅，卻倔強地立即將臉轉過去掩飾。重華看在眼裏，又想起她方才所說的先帝之言。那些話他其實也曾聽過，倒很是深以為然。蕭月瑟平日從不主動對朝政指手畫腳，態度慎重回避得很，隻是每每在他要求下，才勉為其難婉轉地提出些許想法和建議，其中很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
是他非得拿北疆的事來問她，她隻是將他不得不做的決定說了出來，卻惹得他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火。
局麵已經如此，怎麼轉圜都不可能完全盡如人意，重華其實心中也早有了幾分打算。並且，他突然覺得，倘若蕭月瑟真的對國師懷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心事，又怎會如此毫不介懷瑤光求娶公主一事？倒似乎真的是他過於敏感，令她委屈難堪。
“臉上還疼嗎？朕心裏煩悶，有些失了分寸……話說得重了，你別介意。今兒過來，也不是非得商量出個主意不可，就隻是想和你說說話。”
窗外雨還在下，似乎越來越大，毫無停歇的跡象。重華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疲憊，帶著令人心疼的憔悴。在這撤去了燭火的殿宇內，心愛的女人麵前，他才能稍稍卸下人前的偽裝，流露出幾許黯然脆弱。蕭月瑟沉默片刻，輕歎一聲，終於半跪起身子挪上前去，將他的頭輕輕攬在懷間。他的耳朵貼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奇妙微小的動靜，混合著窗外連綿雨聲，令人安心。
瑤光此舉，究竟是為了對皇帝曾經奪妻之恨的羞辱反擊，還是真的被那安歸公主一片純摯感動，對其有情，才敢冒如此大不韙兵行險著。
那些噬骨般的綿密恨意此刻終於重又鋪天蓋地漫卷而來，壓製得蕭月瑟不能呼吸。他不是不敢跟皇帝為一女子相爭麼？還說什麼殘廢之軀天涯海角都無路可逃。怎麼公主一被俘，他的積年舊傷就立刻好得全無痕跡？但那又如何。她如今已入深宮嫁做帝妾，難道要他為守舊情從此不娶，似乎也說不過去。他要娶便娶，娶誰都行，卻為什麼偏偏，又是一個皇帝的女人。瑤光狠心將她拱手相讓給重華，卻為了安歸公主，不惜惹下皇帝雷霆之怒和如此深重的猜忌。他不會不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麼，仍然還是這麼做了。跟皇帝搶女人，他可以做到，隻不過不是為她所做。讓她麵對前塵，再情何以堪？
回憶真是讓人疲憊。如同長在心口的荊棘，無論覆以多厚的歲月流沙，也無法令其枯萎凋敝。即使再不願承認，她也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內心——她嫉妒靈雎。她的身份，她的膽量，她的冒失……這一切，都讓她可以義無反顧去追求自己即使竭盡全力也不可企及的東西。讓她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人。
“皇上若實在舍不得公主，便是封不了皇後，也可想法子納入後宮為妃。烏孫既能同意公主下嫁臣子，想必不會對後宮位分高低再諸多置喙。”
“哪裏談得上舍不舍得，不過都是為兩國邦交考慮。那位公主的性情，倒也頗適合入主中宮。你說的這個權變之法，原本並不是不行……但公主看來對國師早有私情，並不見得樂意入後宮為妃。怎麼，吃醋？”
蕭月瑟輕輕一笑：“剛還被皇上訓斥了脾氣大，這下便是吃醋也不敢說了，當然要假裝大方一點……其實她願不願意，在任何人眼裏都不成問題。”
“你不知道，朕氣的是烏孫王儲，也就是公主的親兄安歸伽摩，有消息說此人一力拉攏國師，試圖說服他叛出大淵歸附烏孫。大軍一直耽擱在北疆，至今毫無拔營還朝的跡象，難保此二人不會私奔而去。若烏孫多了個這樣手眼通天的駙馬，將成為大淵何等心腹大患，可想而知。”
蕭月瑟一驚：“有這等事？那……”
她將未出口的半句話狠狠咽了回去，瞬間清醒，渾身都冰冷下來。
那他為什麼不肯去烏孫，反而擔著這千古罵名來求一道賜婚恩旨？重華同不同意，其實根本無關緊要。大淵的皇帝，製裁不了烏孫的駙馬。他這麼做，是因為他還要回來。他為什麼做這樣一件蠢事，大淵有什麼他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他有著和當朝天子一模一樣的容顏，撲朔迷離的身世，這皇宮對他來說危機重重該當避之唯恐不及。除非……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