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一旦叛國，她立即就成為叛臣之妹，勢必受到不小的牽連。皇帝得給天下一個交代，有朝中那幫國師的政敵在虎視眈眈，就是想顧她周全恐怕也有心無力。瑤光離開大淵，前朝後宮布下的天羅地網都將瞬間崩毀，蕭月瑟手中所有的提線木偶也會立即各自投奔新的主人，她將從扶搖宮的九霄雲顛狠狠摔落。最好的結果，恐怕也不過是活到腹中這個孩子生下來。甚至有可能，母子雙雙死得不明不白。
真是世事如棋。不知怎麼，就已無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到了如此險絕不堪的境地。瑤光仍然放不下她。聰明一世，糊塗至此。他終究還是太過自信，竟打算頂著君王如此深重的不滿和猜忌繼續馳騁朝堂，試圖將她和安歸公主全部庇護在翼下麼。簡直難於上青天，就算有三頭六臂絕無可能做到。
皇帝顧慮他在民間的聲譽，戰無不勝的威名，當然不敢直接將他逼出大淵交到敵國手裏。但國師孑然一身，根本無從牽製，除了她這個曾經卷進曖昧流言中的義妹，這才有了今夜的試探和懷疑。
她的寒戰終於引起重華的注意。
“月兒不舒服麼？手這麼涼。”
“這雨下得寒浸浸的，是有些惱人……大概是上天見皇上如此煩憂，亦不得安寧。”
“不得安寧的，豈止朕一人。若國師叛投烏孫，以安歸木爾罕的野心，恐怕離烽火四起天下不寧的日子也不遠了。”
蕭月瑟猶疑一番，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臣妾與國師大人雖未見過幾麵，到底也擔著兄妹之名，便是沒有把握，也願為皇上盡力一試，去信規勸。聽聞這位大人曾數度在國有危難之際力挽狂瀾，大節並未有虧，便是這次耽於私情令皇上難堪，想必也不會貿然行此招來千古罵名的叛國之舉。”
“也隻能如此。”
重華輕輕歎息一回，順手取過一旁的錦衾替她搭在肩上。唇角邊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在黑暗中如燃盡的沉光香般迅疾隱去。
皇帝賜婚的恩旨和國師義妹的親筆書信被飛騎傳回北疆。
靈雎拎著那一張薄薄信箋，很快便看完。上麵並沒寫什麼特別的話，不過幾句冠冕堂皇無可挑剔的勸諫之言。她讀完卻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拿過帕子邊擦拭邊悶聲道：“你妹妹也在替皇帝陛下勸你回去。”
瑤光接過那張紙，愣怔良久，終於放在火中燒毀，那股原本不算濃鬱的奇怪味道經烈焰一烤，更嗆鼻了幾分。
“她是在讓我不要回去。”
靈雎睜大眼睛：“你說什麼？”
“這信紙上的味道，是一味藥材。名叫‘遠誌’。她寫的那些話，是給皇上看的。她知道我精通醫理，必能明白其中關竅，才用藥材煮水漿製的紙張來秘傳音訊。”
“遠誌……誌在遠方？她要你別回去……那……那一定是皇帝陛下對這件事很生氣，你如果回去，會遇到很大的麻煩。”
“她若是主動寫這樣的信，除了勸我不要自投羅網，也是為了向皇帝表明心跡刻意撇清。我如果沒有回去，便證明與她之間並無牽絆私情。若是皇帝授意她寫的……無論如何，都說明皇帝開始懷疑她，說不定……已經因此向她施壓，給她委屈受。”
蕭月瑟平素常擺弄各種香料，經手之物沾染些許氣味也不會引起皇帝懷疑。不知她費了多少心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密傳音訊。
靈雎鼻尖微紅，不知是被剛才那藥味刺激還是另有緣故。
“所以，你更放心不下。無論宛京有多危險，都一定要回去，是不是？”
未等他回答，她已經率先一步奪門奔出。背影匆促如受驚的鳥兒，看起來令人心酸。
瑤光下意識想要追出去，剛跑到門邊又生生停住腳步。他還能再如何回答呢。
宛京的局麵顯而易見已是容不得一絲幻想餘地，蕭月瑟已經明明白白傳遞給他這個訊息。她希望他自保為要，別再回去。至於他走以後，她留在宮廷將麵對怎樣的厄難，都已打算獨自承擔。就像當年，被搜出了那件繡有他名字的披風後，被夾碎了十根手指也不肯在供詞上畫押。
瑤光痛苦地坐在門邊。他做不到把叛國的後果全部丟在蕭月瑟一個人身上，隻是靈雎又何其無辜，要隨他卷入這樣複雜危險的漩渦。
大軍拔營啟程的前一晚，瑤光在驛館閣樓的屋脊上找到了靈雎。她換了一身漢家姑娘的裙衫，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牛皮酒囊裏的醇釀，看著腳下漸入沉寂的葉尼塞城。那是她很少穿的清淡茶白之色，寬大的袖口飛舞於清風織錦下，遙遙望去，一片煙斜霧橫。
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她一揚手將那酒囊拋了過來，在半空劃下一道褐色弧線，又被他穩穩接住，當即仰頭同飲了一口。阿勒坦盤旋在靈雎身周的深濃夜色裏，鳴聲清銳。她還是那個笑容甜美天真的女孩，如此心高氣傲。縱然有許多委屈愁悶，也從不刻意流露哀矜之態。麵對他時，總是天清地闊的灑脫。此刻重又換上了漢女的裙衫，是在用這種婉轉的方式告訴他，她還是願意隨他一起回宛京。
“你之前說會再陪我一起喝酒，一直都沒能有機會。”
瑤光摘下麵具，緊挨著靈雎身旁坐下，牽住她一隻手，鄭重道：“以後我們還會有許許多多一起喝酒的時候，不管是在宛京，還是浮圖城。待這件事稍微平息，我會想法子親自帶你回西域見汗王，請求他的原諒。是我不好……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麼拐走了他最心愛的女兒。”
靈雎側過頭，認真地望住他的眼睛。
“清讓說你很小就沒有了父母兄弟，一個人無依無靠吃了許多苦，過了很多年辛苦漂泊的日子。我並不是為了要回去做公主才想拉著你一道去西域……我隻是……很想把我有的都分給你。我的族人都很喜歡我，他們也一定會擁戴你。我想讓你也有父汗，有哥哥，擁有很多很多不會傷害你的臣民們最誠摯的尊敬，而不是每天戴著麵具，提防皇帝陛下有一天知道了這個危險的秘密而對你不利……雖然，你或許並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