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靜靜聽她說完，心中漲滿酸楚的柔情。靈雎如此純善，毫無保留地用情至深，悖逆了父兄萬裏遠嫁，想的不是自己失去的，而是遺憾未能分享給瑤光他從未得到過的一切。縱然濁世風霜如劍，能得妻如此，亦可算別無所憾。
他將臉埋進她溫暖的頸窩，呼吸灼熱，靈雎漸漸覺出頸間幾許濕潤蔓延。但他顯然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伸出手去撫摸他額角的碎發，動作輕柔溫存，像對待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好啦……別難過了……我一點兒也不生你的氣，真的。回宛京也不錯，隻要……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裏都好。做不做公主，當不當皇後，又有什麼要緊？我並不稀罕。”
良久，瑤光甕聲甕氣道：“還記得阿勒坦在玄天門下銜去的明珠麼？我一直都留著，這次也悄悄帶來了北疆，收在身邊一刻也沒離開過。”
靈雎又想起那天城樓初見，他坐在傾盆大雨裏泰然自若的模樣，看起來高傲又討厭。忍不住輕歎著笑道：“你這個人……究竟有什麼優點啊？唉……我偏偏，這般放不下……”
說罷不輕不重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
瑤光誇張地痛呼出聲，借機在她領口的衣衫上將眼角那點不能示人的濕潤抹去，捂著耳朵道：“唔……我這個人除了壞，確然並沒什麼別的優點。如果硬要說有的話，大概就是有仇基本上當場就能報了，不用等十年吧。”
他猝不及防地將她裹進懷中，一吻綿長。
靈雎仰倒在他膝上，眼中映著漫天星光，都不及他的眸子明亮。喃喃道：“你還真是……有仇當場就報了，半點不肯吃虧啊……”
瑤光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頸後一小塊柔細潔白的肌膚。“你說得對。所以，你接下來打算如何補償？”
樓下院落中庭突然傳來一陣咳嗽聲，將兩人纏綿打斷。
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來，大軍沒有再繼續耽擱在北疆的理由，安歸伽摩的軍隊已先一步拔營而起，重回西域。接下來是瑤光這支北伐淵軍。
但清讓對他的師父提出，不願一同前往。他身上並無一官半職，這次打了勝仗也不需回去領封受賞，於是打算投在襄武將軍麾下，先一步自行去西垂等沈載舟從宛京述職歸來。
瑤光知道他娶走靈雎，對清讓來說是個一時半會難以麵對的結果，也沒法相勸，隻得尊重他自己的意思。
那天他們在庭院中徹談整夜。
清讓再不是當初懵懂羞澀少年，十幾年顛沛流離，戰場風刀霜劍磨礪，不覺間已長成如此身形挺拔眉目英朗的男人。他是白狼唯一的徒弟，盡得真傳，卻始終低調地將自己隱藏在師父的萬丈光芒背後，像一把從未真正出鞘的寶劍。
有些事他不願做，但不代表他做不到。他隻是在用這種抱樸守拙的方式來替師徒倆固守一點濁世中的初心。
清讓神色平靜，像他們當年大隱於市時蟄居在破敗小院時那樣，夜來促膝對坐，談天說地。
“師父，你還記得咱們在涿鹿打的第一場守城戰嗎？”
“當然記得。”
“開戰的頭一天晚上，你問過我一個問題。”
“我也還記得，你是怎麼答的。”
“那個答案，仍然作數。你說得對，我不能，一輩子都躲在狼身後。”
“其實……以你這些年的所學所成，離了我身邊，無論在哪裏，早晚也會有一番建樹。”
“那個不重要。這世上的功名利祿，隻要下得了狠心去爭搶奪取，總是能得到。”
“但你不喜歡殺人，投身軍旅，便免不了動刀動槍，更免不了血腥殺戮。”
“回了宛京不也還是殺人麼？隻不過在皇宮那樣的地方，殺人的方式和戰場上不一樣罷了。這恩旨怎麼來的，你我心中有數。你和公主一旦進了宛京，再要出來恐怕難如登天。皇帝不會輕易允許你這個惹得天下權閥都眼熱的香餑餑再踏出藩籬一步，不能為他所用的，寧殺之。換了你不也是一樣的做法？咱們仨總不能一次全給圈進去，留一個在外頭，以後生出什麼變故，也好裏外有個照應。”
“清讓，我從來沒有低估過你的本事。你有這份心意，我很承你的情，卻還是忍不住要勸你一句，難得有機會跳出這個汙槽漩渦，不若就此撒手懸崖，海闊天高。歸隱山林清淨度日，那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
“哈，但若沒有任何可供回憶的崢嶸往昔，那山中歲月該何等漫長寂寞？或許，是命該如此。”
瑤光也忍不住歎息而笑。“你怎知促成這一場大戲的，是我，還是命？”
“是你，也是命。若說世上每一種人生，都有星盤軌跡早定宿命，那你就是我的命運——誰叫我這輩子剛學會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師父’呢。”
瑤光看著麵前劍眉星目的年輕男子，唇角漾起柔和弧度，仿佛陷入遙遠而溫存的回憶。他伸出手在虛空中比了一個高度：“你五歲時已經有這麼高……你小時候很容易哭，有一次不知在哪兒捉了隻烏龜放進瓦罐裏養，擱在門外曬太陽，晚上卻忘了拿回去，第二天連龜帶水整個凍成冰坨子，你抱著它哭了很久。”
清讓揉了揉鼻尖，再抬起頭來時，眼角晶瑩如星。
“我知道，我做事姿態不夠狠絕，出手瞻前顧後，性子又過於優柔，恐怕做不到像你這般，即使輸亦輸得漂亮。但能隨你顛倒風雲，便好像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分子——滄海觀戰，滔滔難休。”
“空留劍光澄如鏡，未知他年照何人。”
“那倒未必。你的金玉良言，小徒可是一直牢記於心。”
“我的金玉良言多了，你指哪一句來著？”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馬上跑，若跑還跑不過，就認輸服軟，留得青山在嘛。哈哈……”
二人扶額大笑。
次日，師徒倆在北疆葉尼塞城就地揮手別過，清讓孤身遠赴西垂，瑤光帶著靈雎攜大軍班師還朝，一路朝宛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