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看著跪在下首一青一白兩道身影,揣摩著靈雎滴水不漏的回答,腦中不禁浮現出那個在禦花園中完全看不懂眾人臉色的天真嬌俏少女。她一顰一笑,仿佛都能掀動起花飛蝶舞的歡騰輕盈,是眼前這人曾經的模樣嗎?短短時日,竟已蛻變得如此風采出眾,進退有度。她是安歸木爾罕最珍視的王女,卻已經不能再成為帝國聯盟最堅固的維係,即使再出色,也不能成為大淵的皇後。她破釜沉舟要嫁的,是邊上那個沉眸不語心深似海的白狼,但重華如今已不認為他是這國家安全可靠的柱石之倚。
好一對才子佳人,說不定珠聯璧合的背後,就埋藏著狼子野心。
袁棣始終在目不轉睛地關注著皇帝的臉色,此時端起酒杯,越眾而出。
“安歸公主這伶牙俐齒,與白大人倒是不相上下,真不知是近朱者赤,還是……哈哈。這夫人也是國師破了從不入敵陣的規矩,親身犯險進敵巢搶回來的,難怪,難怪。如今邊疆清寧,萬民安居樂業,臣等唯有在此敬聖上一杯,恭祝吾皇江山永固,四海歸心。”
靈、瑤二人久跪階前,此時方得空起身重新歸座,在席間舉杯隨百官眾嬪妃共敬同飲。重華看了一眼被同福親自捧著托盤呈上來的兩枚兵符,並未接取。
“玄甲衛是安歸汗王的陪嫁親兵,原是要交由駙馬共同執掌,公主這般慷慨,朕卻不忍奪人之美。”
靈雎放下玉杯,眼角餘光不著痕跡地在瑤光銀色麵具上滑過,脈脈頷首道:“人都說得瑤光公子一人,足可抵萬軍千騎,臣女既嫁入大淵,自有夫君護之惜之,要兵馬來何用?皇上是一代聖君明主,政通人和的功績足以名震史籍,這些西域的勇士們若能有幸供皇家驅策,為大淵略盡綿力,也正得其所。”
重華又稍客氣推拒了一番,便也不再堅持。
安歸公主的一萬八千玄甲衛,自此有一萬五千之數歸入皇室。這原本便是求賜婚恩旨時便談妥的條件之一。重華絕不允許權臣蓄納私兵,連戍衛國師府的侍衛都是直接操控在皇帝手裏的北衙禁軍,怎可能放心瑤光借著與公主成婚一下子多了成千上萬的兵馬在手。就是給他倆剩下的那三千,還是看在安歸汗王的麵子。
盛宴擾攘了一整個白天,當晚國師沒有出宮,就近歇在摘星樓。靈雎推門而入時,瑤光正坐在書案旁,托腮凝望案頭清供。他身旁一向清淨,莫說閑雜人等,就連侍奉的人也常常被遣走得一個不剩。以前還有清讓形影不離相隨左右,自從清讓遠赴西垂投軍,則更顯襟懷寂寥。
瑤光見到靈雎身影,執手將她拉過身旁,歉疚道:“今兒又連累你被人譏誚嘲諷,委屈你了。”
“她們那樣說我,是因為不能真的把我怎樣,也就隻好逞逞口舌之快罷了,倒顯得小家子氣。我並不覺得委屈,隻不過,有一點兒累。可是那些皇宮裏的人,他們都喜歡那樣說話。我雖然不喜歡,倒不是真的學不會。”
“以後不喜歡,可以不說。待大婚之後,除了一年三節,連進宮都可免則免。外命婦沒有內宮女眷那麼多規矩,我會護著你。”
靈雎笑著環過他的肩:“鯤鵬和誓鳥在同一片滄海上遇到風浪,應該一起分擔才對,怎麼能隻丟給你一個人去應付?而且……我總覺得,看皇帝陛下的樣子,你以後……還是少說些話的好。”
這天是他們成大婚之禮前最後相處的時光。
和親之事縱然變得尷尬,該辦還是要辦。貞寧公主的駙馬萬岐揚剛剛被赦罪歸家,閉門思過尚需一段時日,與貞寧的婚期自然相應推遲,國師與安歸公主的婚事便順理成章提上日程。
公主的娘家遠在西域,既是和親而來,又非嫁入皇家,便等於沒有了送嫁之所。她總不能從頭到尾一直住在國師府,最後連送親儀式都省了。
原本內定的皇後下嫁朝臣,這樁婚事如何操辦也令人顧慮重重。過於盛大鋪張,有損皇室顏麵,過於低調簡陋,又掃安歸汗王的麵子。
再者,二品國師的官銜也當不起和親駙馬的尊榮,平定北疆戰功亦需行賞。
皇帝好一番踟躕,決定將靈雎重新迎回皇城,按公主大婚的儀製規格從宮中遣嫁而出。瑤光則獲得一道意料之外的恩旨,成為大淵重華帝這一朝唯一一位不是皇室血脈而獲得破格嘉封的親王,也仍兼著國師之職。
他雖也姓著國姓為白,但到底不是皇帝的手足宗親,在京師外也無封地,隻能按外姓封王的規矩,以功績來采擬封號,號武穆永寧王。赦詔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國師白瑤光護國有功,業精六藝,才備九能。眷國章之伊始,見世業之有征。戴恩綸於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於千秋,尤期永譽。保清修而罔斁,敦素履以無渝。授以冊寶,茲特封為武穆永寧親王。著勉嘉猷,欽哉!”
從此朝中上下,皆以千歲稱之。
隨著詔書一道賜下的,還有當年曾在烏侖野賜予過懷南王的那柄反曲龍舌弓。先皇的禦用神兵。這貴不可言又含義莫測的恩賞,最終將懷南王引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