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懷南王一脈被拔除之後，重華更迭祖製，所有封王列侯者，無論是否外姓，爵位僅止其身，概無世襲勿替之說。皇帝這一破格，順帶借著戰事平靖將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兵權不著痕跡地收回過半，瑤光看似名位擢升，實則既無封地亦無多少私兵，同個閑散王侯也差不了多少。
瑤光承恩接旨，心中除了警覺，並無欣喜。這一切的到來，早他在決心回京前就已一一盤算過，眼下看來，同蕭月瑟對他的示警分毫不差。
這正是皇帝一貫的手段。將大權分屬數人，然權總於天子一人之手，才合以一執多，以一統眾的製衡之術。
他對頤敏皇太後多年來恭謹有加親奉巾櫛，做足了身為人子的孝道，蕭思妲三尺白綾自縊空桑台；他對有血緣之親的兄弟懷南王寬和仁厚，懷南王被亂箭射死在鬧市街口；他對聖眷隆重的宰相裴紹之一再忍讓，裴紹之也滿門獲罪削官罷職，死於流放途中。能得他善待的人最後都死了，無一幸免。這位率性慷慨的天子，在對人好的時候，才最讓人心驚膽戰。
袁棣對他的幕僚笑道：“宮廷這地方不是戰場，不能手控白刃直接見血廝殺。能在這裏殺人的，隻有他們自己犯下的錯誤。宰相是怎麼在一夕之間山崩地毀的？皇上等著這位千歲爺犯錯誤，等得可比咱們更心急。”
“那他要是不犯錯呢？”
“哈哈……功高震主，就是懷璧其罪。別看咱們皇上好心性，怪就怪這廝實在狂妄太過，仗著打過幾場勝仗，竟連和親的皇後都敢覬覦……你真以為皇上把那朝秦暮楚的安歸氏迎回宮中，隻是為了給她一個送嫁之所，以全烏孫汗王的顏麵不成？”
始終俯首帖耳半弓著身子趨步於袁棣身後的幕僚聳然一驚，抬起頭來。這位身著五品服色的官員，赫然正是演武場分辨馬駒時被瑤光譏諷過“不如早日歸家頤養天年”的那位。裴紹之留下的附徒，歸順在袁棣手下，原也順理成章。
袁棣俯在其耳邊輕聲嘀咕幾句。“你去準備一下，”
為迎娶和親公主，永寧王府在原國師府的舊址上再度擴建，私苑廣袤無邊。瑤光甚至從雲娃、阿奴處詳加打聽，按浮圖王城中公主的寢宮形製重造了一模一樣的西域風格別苑，又一改往日脾性，采買了許多來自西域的胡人廚子、龜茲樂班、仆婢雜役等養在府中，留備侍奉公主。趁這空隙，又用藥將手腕上蕭月瑟所留的齒痕化去，從此不再戴念珠遮掩。
他在竭盡所能實踐自己許下的承諾。靈雎既肯委曲求全陪他回宛京，他亦該用十足心意護她無恙無憂。更何況，按皇帝私下找他談過的意思，皇陵傾覆孝期未滿，這場婚事實不宜操辦太過，能從簡的便盡量從簡。既已封了他親王之尊，想必安歸汗王那邊也已交代得過去。
瑤光心知皇帝必是忌諱原皇後下嫁臣子本就尷尬，再要大張旗鼓張羅起來，恐惹天下恥笑議論，也隻得順勢應允，半分勉強也未流露。況這理由名正言順得很，本是公主初入皇城那日，瑤光借著一場潑天雷雨屬意司天台上奏推遲了迎娶皇後，這才惹出後來的種種。司天台雖名為隸屬朝廷，實則早已是國師一人的喉舌。
人心難測，天意無常，誰知短短半年，這由頭就重又落到了他自己身上。是他領軍西征，打得西域毫無還手之力，這才引來公主和親；他為蕭月瑟固寵，借國孝天象之名推遲了和親，才將那天山星辰接回府中暫為照料，卻不妨惹下風情月債；他揮兵北伐，靈雎舍去一身清名相救，才終於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前因後果，環環相扣。若硬要追究根由，到底還是他親手執掌撥弄，結出的這段姻緣。隻是由始至終，都難免令靈雎在無知無覺間承受種種曲折委屈。如此想來，倒又生出些愧疚甜蜜的心情。自從認識他，靈雎失去一樣又一樣，如今連出閣之禮都需顧慮皇室的顏麵簡省得不能再簡省。雖然瑤光知道她並不在意這些，但他越發自慚，不知該如何彌補。
或許她說得對，她就從沒遇到過比他還壞的人。
北伐數月，朝夕相處成了習慣，並不覺怎麼，此時靈雎被接回宮中，兩人乍然分開，瑤光獨居在皇極門外王府，雖有仆婢如雲，不見了那靈動如鹿的身影，也顯得空空蕩蕩。
離大婚之期尚還有十日，他從未覺辰光如此漫長難熬，心中竟隱隱生出擔憂。伽摩回西域也有一段時日，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傳來，這種局麵下，沒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按說靈雎被逐出王族之事並未泄露，皇家忌憚烏孫兵馬，不可能冒著撕毀盟約的風險輕易傷害靈雎。但她真的安全嗎。這種莫名的焦慮和不祥的預感，總是令他不安。
北國春日的風沙總要刮到暮春方歇，如同從天宇倒灌下來一般淩厲鈍重。瑤光推開窗，望著那明亮得令人心悸的月色，愁眉緊鎖。但願一切隻是自己想多了。但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