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被風聲攪擾得同樣無眠的，還有扶搖宮之主蕭月瑟。
重華在她身旁早已睡得安寧，發出均勻沉靜的呼吸。他是那種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能在該就寢時安然入睡的人，至為規律。該解決的，醒來後自會繼續接著思索籌謀。
蕭月瑟自從有孕以來害喜嚴重，至今仍動不動就嘔得天昏地暗，睡眠一向清淺警覺。就算沒有身體不適，她也早已養成早起送君王的習慣，無論歇得多晚，次日也會在天還未亮時起身，侍奉重華早朝。唯一一次放肆地睡到日上三竿，就是初被迎入後宮承寵的次日。重華特意吩咐了宮人不許攪擾她安睡，自己卻輕手輕腳起身離去。
她側過身，靜靜望著他熟睡的側顏，透窗而過的月光為他俊逸的麵龐罩上一層清輝。他始終待她恩寵有加，如同宮中眾口相傳的那樣，朝有所願，暮已成真。蕭月瑟之所以仍未受到大規模的指摘彈劾，除了瑤光在前朝布下的根基，也是因為她得到的好處並未離譜到離經叛道禍國殃民的地步。她沒有真正源於血脈的娘家倚仗，也就不會生出外戚亂政的隱患。她在後宮時日雖不長，也是步步權衡才有今日之勢，萬萬不敢行差踏錯，輕易把手伸向前朝，買賣官爵落人口實。
她從不主動向重華引薦任何可堪委用之人，因為一旦開了口，這個人日後的一切差池都得相應擔當。何必冒弊大於利的風險？但凡嬪妃中有了意圖示好依附之人，她們的父兄，她會想法子引薦給瑤光來安排。直到今日，她才覺得這樣的做法，看似取巧穩妥，實則將自己置於更加進退維穀的境地。
所有提線木偶的線頭都牢牢牽在瑤光手裏，也將他們二人緊緊纏繞在一起，形成剪不斷理還亂的危險羈絆。若線頭的主人抽身而去，這絲線搭成的雲階就會隨之崩塌，站在階梯盡頭的她也就萬劫不複。而身旁躺著的這個男人，真的會像曾允諾過的那樣，接住她嗎。縱然他的用心，確當得起她再信一回。她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對重華並非毫不動情，也隨之越來越分不清，依賴和利用的界限究竟在哪裏。她很想，再信一回。
於是蕭月瑟替自己做了選擇，勸瑤光不要回來。縱賭輸了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一條命。若瑤光叛出大淵遠走西域，她也就能徹底死心斬斷前塵，不必夾在他們兩兄弟間承受無休止的折磨。可他還是回來了。這一切終究是他們為彼此付出的代價，還是他對當年虧欠的償還？她不知道，也已經不想知道。隻是無論如何，都太殘酷。他如果再狠心一點，她也好恨得幹脆利落。偏偏他不肯，也連帶著使她再沒有從這孽債中抽身的機會。
她不敢說多了解瑤光，卻知道他並無興趣篡位竊國。一個連皇陵都能信手淹個底朝天的人，能對這江山有多看重？而重華呢……曾經有一次，禦獸園得到一匹大食國上貢的浮雲驌驦。那乘駿馬毛色純金炳耀，足不踐土，行越飛禽。其矯健昂揚世所罕見，如同神祇的坐騎私臨凡塵，卻烈性非凡，人人束手無策。重華的旨意是，用盡所有可用的法子來馴服它，若最後還是不行，就毫不猶豫斬殺之。
馴師顧惜名駒，還欲再勸，重華則答道：“這樣一匹舉世無雙的寶駒，一旦不能為己所用，則比廢物還有所不如。廢物不會傷及主人，若是在戰場上，此馬落入敵人之手又恰巧被對方所馴服，豈不反而成為舊主的威脅？”
朝廷這樣的地方，脫穎而出的代價往往會比被放棄的代價慘重得多。有十人之才，就得同時承受十人之嫉。她惱恨瑤光的自以為是，一意孤行重回藩籬，讓這心事去了又還。他如今封王拜相，已是真正一人出言萬人相從的尊榮無極。在皇帝眼裏，與當初的裴紹之又有什麼區別？
蕭月瑟滿懷憂慮地望向窗外那一輪懸垂的冰蟾，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隻怕離盛極而衰不遠矣。
所有人都知道宸妃是永寧王白瑤光所扶持，或者說要拉攏的對象。但很多人不明白這位布衣王侯在他的義妹心裏有多重的分量，他們不知道她會為他做什麼。
宸妃似乎從未對這唯一靠山流露過什麼倚仗結盟之意，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自己在皇帝麵前說話的分量行背道而馳之事，毫不留情麵地悖逆他的意誌。每一次瑤光遇到麻煩，當他在前朝被彈劾，在戰場上失利導致和親公主被俘而遭到指摘，被羅織罪名時，她連一句陳情的話也沒有為他說過。她好像永遠不會為他的一切事情擔憂、憤怒，也絕不會做出任何出格舉動。
因此在皇帝眼裏，蕭月瑟無疑是最適合用來解決某些後顧之憂的人選。此時正值端陽浴蘭節的前夕，離和親公主下嫁永寧王的良辰吉日還有不到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