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暗中籌謀的凶險，仍然是皇帝的意思。蕭月瑟隻不過代為執行，她不能推卻，也沒有理由拒絕。這一次，她沒有辦法了。她隻能選擇保護一個人，那個人是瑤光，就不能是靈雎。誰讓他不娶則已，一娶驚天下呢。
來得太輕易的東西，沒人有信心能夠長久。但來得太曲折艱難，又讓人在得到的一刹那喪失熱望和興致。眼淚常常隻能用來惋惜這無可奈何的失去，卻對結果造成不了任何改變。那些遠去的少年情事……她流在他膝上漸漸變涼的熱淚，是否同眼前靈雎掉落在藥碗裏的一樣呢。
靈雎被請到扶搖宮時，蕭月瑟正半掩在琉屏後執筆繪卷。柔白的軟宣上筆墨纖濃有致，她正在凝神勾勒一卷《浴蘭競渡圖》。
宸妃一向有個習慣，手下筆墨從不流傳在外，無論詞曲還是畫卷，完成後稍作賞玩便即焚毀。但即便如此，每一次落筆，她仍然極為用心細致，顏色的深淺，布局的疏密，都力求做到毫厘俱無疏失。哪怕這些無人共賞的華美寂寞心事，最終會被火舌吞沒得隻餘一堆灰燼。
公主位列品外，除皇帝、皇子以下，皆不需對任何人行禮。但靈雎還是在階下按外命婦覲見皇妃的規矩，朝蕭月瑟納了一福。她沒有打擾宸妃的好興致，垂首立在屏風外，靜靜等著她落完最後一筆。
宸妃完成全卷，微微舒出一口氣，淺笑著招手將靈雎喚來近前，邀她同賞。
靈雎眼中見到的宸妃，並不像宮裏傳言的那樣機敏淩厲，心思叵測。站在畫案前的，是一個麵色有些蒼白，略帶倦容的柔婉女子。她的聲音很好聽，據說當年便是靠著一把好嗓子被君王在禦書房慧耳識得，才有了後來的榮寵加身。但她說話向來輕聲細語，從不高聲，這一點卻令下麵的人如履薄冰，為揣測她的喜怒而費盡心思。
沒過多久，靈雎發現她們身周變得格外寂靜。四下掃一眼，才發現所有侍立的宮人都不知何時默契地悄然退避，站到遠遠的窗下門邊。
她略微疑惑，立即重新將心思收攏，再仔細去瞧呈現在麵前的畫，這次卻越看越覺心驚。
那是一幅軒轅河上龍舟競渡應節的圖卷，皇家每年都會在端陽之期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春河破冰賽舟便是其中之一。
這樣熱鬧喧騰的場麵，乍一看熙攘繁雜得幾乎令人眼花繚亂，仔細分辨，卻暗藏玄機：不同的龍舟旗幟代表朝中不同的勢力，那些執槳之人自然代表著他們的幕僚。每個人顧盼的方向，手中的動作是與同舟的人整齊劃一還是暗中相逆，誰的附徒又在與誰的爪牙互通款曲，被描繪得巨細無靡。那些舟艇前進的速度，距離終點的遠近又有所講究。連觀景樓台上出現的皇帝和內官們眼神所關注的方向，都不是隨便點就。更遠一些的雲水縹緲處，軒轅河的北邊和西邊，甚至還巧妙地隱藏著邊境夷邦的圖騰。
靈雎目不轉睛看了約莫半個時辰，已將蕭月瑟要傳達給她的信息揣摩出大半。
她將畫卷擱回桌案，抬起頭來，身旁那雙始終帶著清淺笑意的玲瓏美目正望向她，丹鳳之眸，斜飛入鬢。靈雎微歎道：“東平蕭氏，名不虛傳。”
蕭月瑟便知她已真正看懂。
“宮闈血雨腥風經年曆載，如果還跟以前一般，學不到任何新的東西，那許多危險豈不都白受了？公主也一樣，馳騁沙場一番，再回來時，心性見識都大有不同，不枉我費了這半天的磨墨工夫。”
“若要這乘龍舟不被滄浪所溺，該如何執槳而行？”靈雎纖手所指的，乃是一乘懸掛狼首圖騰的龍舟。那代表的是誰，兩人自然都心中有數。
蕭月瑟牽她入座，靈雎這才發現麵前茶幾上早擺著一托盤，盤中盛一綠玉碗，內中湯色焦褐，不知是什麼東西。
“端陽將至，宮中掛菖蒲，焚蒼術以驅邪避凶，按漢人的規矩，還需飲雄黃熬煮的湯藥祛病強身。這一碗，是皇上單獨賜給公主的。”
靈雎半信半疑端起來聞了聞，一股濃烈香料也掩蓋不了的刺鼻氣味猛竄入肺腑，又辛又涼。
她皺了皺眉，重又放下。“我喝過雄黃酒。這……不是雄黃的味道。”
那個在大淩川上端起酒杯便笑吟吟一飲而盡的小姑娘，終於還是學會了在這座鬼蜮深宮應有的謹慎和質疑。
蕭月瑟將笑容隱去，麵色仍舊坦然。“這的確不是雄黃熬煮所成，乃是宮廷中流傳百年的一劑古方，用來解決禦醫們解決不了的麻煩。”
“是什麼？”
“你既開口問了，我不會隱瞞。就像當初你執意要帶兵北上，我也沒有勸過你半字。這碗藥麵有重樓、雪見、龍葵、當門子、紅花……還有，丹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