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為什麼要我喝這個？他想殺了我麼？”
蕭月瑟搖搖頭。“你是和親的公主，怎能死在大淵的皇宮。喝下這碗羽涅湯，你會很疼，會大病一場，或許餘生都將纏綿病榻，但是不會死。它隻會讓你，從此不可能有孩子。”
靈雎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抓住肩膀，骨髓都凍結成冰。
“我……若是不喝呢？”
“不肯喝，也沒關係，沒有人會逼你。隻是，那幅畫上的龍舟競渡，還會接著進行下去，並不會因此而稍停。風雨之勢無常，若等船到江心再去補漏，就太遲了。”
靈雎一雙手在袖口的遮掩下朝腿間狠掐下去，竭力想抑製住渾身的顫抖。她明白了蕭月瑟意所何指，也看得懂那幅競渡圖的玄機。朝中至今無儲君，皇帝不會允許一個他深深忌憚的親王和烏孫的公主生下孩子。
這個有著一半西域王族血統的後代將帶給安歸汗王怎樣的遐思，那些熱衷於浮想聯翩的野心家們又會因此而做出什麼籌謀呢。白狼在北疆時未肯叛出大淵，但若有了妻兒之後，那顆本來就無從琢磨的“忠心”會發生何種改變，則更不好說了。為將自己兒子捧上皇位而擁兵叛亂的親王，曆朝曆代並不鮮見。
縱然安歸汗王已經放言不再認這個女兒，但靈雎知道，她被逐出王室玉碟這事全仗伽摩從中遮掩，絕不能公開。一旦失去了對烏孫國的忌憚，她和瑤光留在大淵的處境將更加危險。皇帝不知會對瑤光做什麼，恐怕到時就不是在她麵前擺一碗斷子絕孫的毒藥那麼簡單。
淚珠大顆大顆砸落在麵前的褐色湯藥裏，那藥汁早已涼透，綠玉鬥碗觸手如冰。
蕭月瑟的目光縹緲在一個虛無的點，口吻清淡仿佛在閑聊近日的天氣。
“天下間忍辱負重而一無所獲的人，已經有太多。多得讓人懶得去了解他們究竟失去了什麼，又失去得有多慘痛。大家都隻會去關注那些最終的結果。喝下這碗藥，你還是可以嫁給他，可以得到你想要的這個男人。”
“忍辱負重的人……如果是你，你喝嗎？”
蕭月瑟沒有回答，反問道：“你覺得什麼是愛呢？是很想見一個人，無法忘記，即使他在不在身邊也一樣。是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事，哪怕犯下滔天罪孽雙手沾滿血腥，放棄尊榮權柄。是不管發生什麼，都以他的意願為重，隻要他快樂，就會跟著快樂。是這樣嗎？”
“我想，是的。”
“那麼，如果你喜歡上一個人，會不會親手把他送到別人身邊？”
“……不會。”
“人已負我。”
“他是為你回來的。”
“那就證明給我看。若這艘龍舟顛覆，我也會被一並拉下水去。今日一切，都不是區區你我可以掌控的局麵，誰也不能置身事外，不管是否願意。我能做的，已經做了，現在輪到你。藥不是非得喝，你可以選擇嫁入後宮為妃，你我日後便以姐妹相稱，我也不會為難你。”
當暴風雨來襲時，誓鳥隻能躲在鯤鵬的羽翼下麼？即使他們不能有孩子，他也會給她堪當“結發之妻”四字的一生。她信他。
靈雎唇角牽出一抹淒澀苦笑，端起那碗就要飲去，被蕭月瑟按下。她將那藥碗取過，湊近鼻尖聞了聞，眼中滿是玩味。
“這麼想嫁他？”
淚水將靈雎的明眸濯洗得透徹：“我此刻有得選，你當年沒得選。承蒙娘娘一番賜教，令臣女懂得了一些即使在戰場上也學不來的道理。像娘娘這樣果敢堅決的女子，這座宮廷已經有了一個，並不需要畫蛇添足再加我一人。一旦選擇了這座皇宮，無論是心中的悲苦無人問津，還是寂寞到口舌枯涸隻能以筆墨排遣，日子都還是要過下去，這也是她們唯一可以得到的一種人生。而我，不要這種人生。”
蕭月瑟一邊聽著這番話，一邊端著那碗湯藥在畫案前悠閑踱步來去，動作嫻雅，似乎並不生氣。她俯下身子稍動了下胳膊，寬大的廣袖披帛遮掩下，看不出她做了些什麼。那背影纖纖，從身後完全不顯孕相。再抬起身來時，靈雎發現她原是將那卷畫紙疊起。
“若有一天，你發現你親手選的，令你痛不欲生，會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至少，多年以後，我不會用一句‘迫不得已’來評說今日之事，而是‘心甘情願’。能求仁得仁，已屬幸運。”
蕭月瑟重新走回她麵前，淺淺一笑。靈雎發現重新遞到唇邊的玉碗內，藥汁竟比方才少了將近一半。她詫異地朝畫案上微探去，近乎幹涸的硯池，不知何時已濃黑滿盈。那如漆般膠稠的墨汁，將兩個女人間微小的秘密隱去。
遠處侍立的芳稟儀等一眾女官，雖距離甚遠聽不見她們的談話，卻始終謹慎關注著這邊的動靜。這其中當然有皇帝的人。
蕭月瑟能做的，已經做了。現在輪到她。靈雎接過了藥碗。
照蕭月瑟那日所說，羽涅湯中所配藥材皆是至寒至涼之物，瑤光精通醫理，靈雎的身體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一旦號脈不可能察覺不出來。至於如何掩飾，則又要費一番曲折。
重陽如期而至，借著平定北疆的喜慶餘韻未散，皇帝決定率眾前往大淩川競舟試鷹，以賀佳節。
每逢遇到這類盛大的活動或節日慶典，宮中那些看似規規矩矩的眼睛就變得伶俐活泛起來。他們紛紛根據自己的經驗來揣測，出席名單上多了哪些人，又少了哪些，座次位序的排列與往常有什麼細微的變動，賞賜的厚薄又有何不同。以此來判斷宮中權貴與內官們接下來的升遷方向，是會更上一層樓還是在走下坡路。
北國崇武，王族好鬥鷹走馬，試鷹大會是由來已久的習俗。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將們除了丁憂在家或臥病的，幾乎都到得齊全。唯永寧親王大婚將近，成禮前不便與公主見麵，為避諱，並未參加此次盛會。
端陽那日，皇帝率近臣與嬪妃們乘一艘有三層之高的畫舫龍艇，巡於一江煙水之上。那龍舟雕簷映日，闊大無比，可容數百人同乘。鮮衣如錦的王公貴族們帶著各自新馴好的獵鷹架於臂上，一派鷹飛馬走的架勢，齊齊列於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