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已久的大淩川終於春水化凍，隻是河麵上還浮著些碎冰，最大的不過磨盤大小。天寒地凍數月，第一撥破冰的春魚，肉質緊實鮮美，無腥無膻，乃是暮春宴席上難得的珍饈。
皇帝與親隨登上船樓最高處，憑欄遠眺，但見長空堆雲，山河壯闊盡收眼底。
腳下甲板上，貞寧公主與未來駙馬，南安、北靜、西寧三位郡王及三妃的族中兄弟等，都在其中，人頭攢動之下蔚為壯觀。
試鷹的規矩，便是鬥鷹撲魚。且看誰家的獵鷹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從漂滿浮冰的大淩川河麵啄出最多最肥美的鮮魚敬獻禦前，那隻獵鷹便可拔取頭籌，獲得皇帝親自賜名的恩賞。
司儀將弓與哨箭呈上，重華取過，張弓引臂，朝那一輪燦然朝日直射而出，英姿矯健與少年一般無二。
哨箭破空銳響，化作一道黑點迅疾隱沒長空，甲板上等候多時的貴族青年們立即踴躍而出，紛紛抖擻臂上雄鷹，淩空騰去。
“不知誰家的鷹能最先搶到最大最肥美的春魚。”皇帝放下長弓，回頭便見到那一群身著獵裝的貴族中間出現一道嬌小的紅色身影，不禁一驚。
“安歸公主什麼時候也跑下去了？”
蕭月瑟趕忙斂裾回道：“這……是臣妾一時疏忽，並未曾察覺……”
重華皺眉將她扶起：“不是聽說前些日子公主染了極重的風寒，病得腹痛如絞臥床不起，這才幾天就痊愈了？船頭風大浪急，底下都是些青年男子推來搡去，成何體統？若有個閃失，可怎麼跟永寧王交代。”
“想是公主自己也馴有獵鷹，一時技癢，皇上若覺著不妥，臣妾這便遣人將她喚回。”
“罷了，去都去了，隨她盡興吧。都要嫁人了，還是這般小孩兒脾性，貪玩好鬧。”
話音未落，忽聽得船底一陣喧嘩驚呼。剛才還各自振臂打呼哨上躥下跳的眾人此刻都顧不上再去關注起落的鷹隼，而是齊齊擁簇在船舷左側，探著頭不知在張望什麼。那河麵浮冰被日光折射得一片白光刺目，其中載沉載浮著一抹殷紅。聽那隱約傳來的呼喊聲，竟叫的是安歸公主落水了。
樓上眾人都是麵色一變，皇帝更是半刻也未耽擱回身便直奔下船樓。未等重華率眾趕至甲板，早有會水的宮人接二連三撲通跳入冰河相救。
上回大淩川冰技擊球，袁氏的球棍失手飛出險些傷了宸妃，為她準備球具的四名宮人被拋入河中還不到半個時辰就活活凍死。眼下春水雖已化凍，仍舊浮冰遍野，河水更是冰冷徹骨。靈雎被七手八腳抬上龍舟時，早已昏厥不省人事。牙關緊閉，唇色青紫，氣息更是微弱得幾乎難以探出。蒼白如雪一絲活氣也無的麵色，被那身濕透的紅衣襯得淒詭非常。
這就是用以掩蓋羽涅湯藥性寒涼的法子了。
此次被欽點跟著禦駕前往大淩川的禦醫裏，蕭月瑟特意安排了瑤光所薦的杜太醫隨行。他的話，想必瑤光聽著能有幾分取信。
因公主失足落水，險些釀成大禍，那日的試鷹會草草結束。皇帝率眾回宮，嚴令整個禦醫苑上下竭力救治。瑤光聞訊，連夜從王府趕往宮中，但夜間宮禁未開，任何人也不可能擅闖而入。他在緊閉的宮門外等了一夜，好容易熬到辰時得以入內，卻依舊隻能待在摘星樓苦等消息。還未等杜太醫有機會前去報信，倒先等來了個不速之客。
自玄甲衛大部分歸入禦林軍後，靈雎擔心蘇力青在瑤光府邸生事衝突不斷，因此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再留在身邊。於是蘇力青隻得百般不願地隨軍入了宮，行戍衛皇庭之職，現隸屬於萬岐揚麾下，官居帶刀護衛右領。因此他行走宮掖，反倒比瑤光方便許多。
蘇力青提刀破門而入時，看見的正是瑤光對坐高樓雲海撫琴的身影。旭日初升，陽光灑了滿地，映得墨石上鑲嵌的星斑雲母閃亮如天河霄漢。他整個人卻隱在那日光所不能及的幽暗角落，唯有從指間不輕不重滾落的弦音，給這凝固的氛圍稍稍增添一絲活氣。這廝居然還有閑心在撫琴。蘇力青一股熱血衝上腦門，簡直恨不能直接抽刀劈下。
“我今日來見你，有話要說，並不打算行禮。你若覺得我無禮犯上，大可待我說完再治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罷了。”
瑤光略偏過頭瞥了他一眼，隨手將瑤琴推開，並未顯出多少驚訝。
“不忙。要殺也先是殺那些膽敢放了你這般大搖大擺闖進來的人。”
“這事倒不勞費心，我方才湊巧已替你辦了。摘星樓國師大人的禁苑，守衛森嚴擅入者死，整個大淵誰人不知？若那些奴才此刻還有命在，定是說什麼也不會放我走到你麵前。”
“找我什麼事，說吧。”
“公主自從被賜婚給你以後，就接二連三在宮中出事，你知不知道她這次差點沒命？就算救過來，以後也……也……”
蘇力青嗓音哽顫，已經說不下去。看來靈雎救治的狀況，他已經先一步打探清楚。但瑤光不願問他，盡管他很想知道，為此徹夜不眠憂心如焚。他的臉一如往常遮在銀殼背後，聲音也是慣有的淡漠。
“你現如今是皇城侍衛，不再是公主私兵的將領。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沒資格跑到我麵前來質問。”
“我沒資格？我是汗王親自挑選出的武士，十歲起就跟在她身邊做公主的貼身侍衛。她若是瞎了看不見，我就是她的眼睛，她若是斷了胳膊，我就是她的臂膀，她要是瘸了腿，我就是她的拐杖，她就算白璧蒙了塵，整個烏孫也會傾國之力把路給她鋪得平平坦坦！”
“她以後不再需要你。我的王妃，我自己會照顧。”
“她現在命在垂危，你就隻會不聞不問躲在這樓上彈琴弄曲，半分擔當也無，算什麼好漢？！我隻恨我代替不了她的心，否則，定不會喜歡上你這麼個卑鄙狠毒的陰險小人！”
“你費那麼大勁，闖過重重守衛，就為跟我說這些？我並不記得曾有幸托賴蘇大人告知，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好漢論條，狗也一樣，用法麼，大抵也都差不多。鄙人才疏學淺，自認做不來這門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