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禁衛軍權都執掌在駙馬萬岐揚之手,南衙、北衙禁軍的統領也都是皇帝親信。借著為駙馬親赦詔獄,皇帝開了禦筆斷囚的先例,等於將瑤光掌控的三司禦史台也在一定程度上架空。換言之,經三司審判有罪的官員,隻要皇帝認為不妥,就可以親自去定奪這是非曲直。
重華毫無疑問在收攏自己手中的實權,當他的權力積累得越來越多,他露麵次數反而越來越少。他可以隻看權臣們經過篩選想讓他看到的東西,但不代表可以左右他的決定。
皇帝新近的愛好變成角力,鮮卑語稱“布庫”。角力者,身穿皮革單衣,踏長靴,東西各一人,登場而鬥,以推倒對方為勝。因此宮中新近添了不少從代郡武川(今內蒙古)選拔而來的鮮卑勇士,每日裏陪皇帝切磋練習。
瑤光卻因此想到了一段很早的曆史。
北周孝閔皇帝宇文覺,乃是魏晉風雲人物宇文泰的第一個兒子。宇文泰相當於整個西魏政權的奠定者,當他過世,因兒子們都還年幼,就把權柄交給了始終追隨他的侄子宇文護。
宇文護成為繼他叔叔之後的當朝第一權臣後,立即動手逼宮,將沒有任何實權的西魏國君恭帝趕下禦座,進而將叔叔的長子宇文覺捧上皇位。然而逐漸長大的孝閔帝對這位大權在握的兄弟忌憚猜忌日深,於是就招了一批武士在宮裏,名為陪伴皇帝操練拳腳,演習兵法。實則意圖尋找良機,將宇文護一舉鏟除。
最後當然沒有成功。因為殺死一個權臣,並不等於殺死整個利益集團。
但瑤光和宇文護最大的區別是,他沒有世代相傳的宗族根基,當這位布衣親王突然死去,他所有的追隨者都會重新找到新的歸宿,難以從根本上對皇權造成威脅。
也正是因此,瑤光待在皇宮的時間越來越少,除了上朝,片刻也不肯多停留。在宮外,他狡兔三窟,有無數暗地培植的壁壘,有從不失手的梟影衛,整座王府在三千玄甲衛的戍衛下銅牆鐵壁固若金湯。但在這九重宮闕,隻有他自己。
蒸漚的暑夏,瓢潑大雨澆在身上,泥土和血的腥氣濃重得催人欲嘔。瑤光幾乎已快忘記那夢魘中宮殿的模樣。漆黑的殿門像張著巨口的怪獸,每一道閃電劈下,都使那怪獸磅礴的殺意顯得更猙獰幾分。石頭堵在口中,磨破唇齒,唯一逃生的秘密被他牢牢噙在舌下,因此他不能發出叫喊。膝骨碎裂的脆響被悶雷滾過遮去,痛得連每一根寒毛都在顫抖。他的母親就在旁邊,被控幹了每一滴血。她就要死了。可他被牢牢綁縛,無論如何也掙紮不開。
那少年的臉就是他的臉。彼時彼刻,他不想殺他。重華對他說,永遠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否則那女人會逼我親手殺了你。可瑤光並沒聽從這個建議,若幹年後,他重新站在他麵前,用一張麵具遮住同樣的臉。
彼此都已不再是受控於人的少年,也沒有誰能再逼迫他們手足相殘。但——真的沒有嗎?如今逼迫他們的,正是他們自己。宿命的星盤輪轉,不可逆轉地將這對孿生子擺在了對決的兩端。
他知道這是夢,但被困在其中,疼痛如此真實。他慢慢攥緊拳,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那捆綁在身上的繩索掙斷。
哐啷一聲脆響,悶夏的雨夜被撕裂,大片明亮的光線潮水般湧進來。瑤光瞬間清醒,從榻上坐起,卻不妨牽動了腿上的傷口,一陣溫熱,鮮血重新從包紮好的棉紗上滲出。那夢境中的疼痛,是來源於此。
小宦官正在手忙腳亂收拾地上被他揮手打碎的水晶盞,紅豔的李子灑了一地,猶自滾來滾去。
那是酉時宮變前宸妃送來的貢果。
來的自然不是小安子。李公公的徒弟安長明早已升至扶搖宮都監,這等瑣碎雜事,自然不需親自跑腿。那看起來伶俐乖巧的年輕宦官將貢果呈上,稟道:“娘娘說,今年的雨水太大,桃兒都生得不好,特揀了這些李子著奴才送來。”
他當時尚未琢磨清楚這是什麼意思,事情便急轉直下到幾乎難以控製的局麵。
有些人等不及他犯錯了,於是決定親自製造錯誤。
春社祭典過後,突然傳來幾位大臣中毒的消息。偏中毒的都是近日與他不合頻生摩擦的幾位,其中最讓人不能忽視的,就是官居一品的禦使大夫袁棣。他們在祭祀上喝過了國師親自持觴賜飲的佳釀,歸家後就開始發作起來,據說毒性頗烈,異常凶險。
皇帝龍顏大怒,嚴令徹查此事,作為祭典主持的國師絕對脫不開幹係,當即被軟禁在宮中待審。
可以讓一個人中毒的方式實在太多了。他們接觸過的所有東西都有可能,祭典所用之物繁多,排查起來也需費一番功夫。瑤光被拘在宮禁中四天,托幕僚們在前朝與袁黨的抗衡,此事暫時還沒有一個確切的結果。
三司中雖大部分都是瑤光的人,但因曲赦萬岐揚在前,皇帝已可以直接影響案件的走向。瑤光當然不會蠢到在自己主持的祭典上明目張膽給人下毒,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斃,等製造這場毒殺案的主謀把需要的證據一一準備齊全。
那些看守的侍衛雖多,但對他來說有和沒有區別不大。然而他什麼都不能做,更不能逃。
對於這座被皇帝牢牢布控在手裏的宮廷,瑤光唯一掌握的命脈生門,就是當年欲將蕭月瑟偷偷送出宮的西華門。所以決不能這麼早就將這底牌暴露。再說,他走了,剩下的人怎麼辦。永寧王毒殺朝臣,畏罪潛逃,蕭月瑟和靈雎會受到怎樣的指摘和報複。皇帝會保護自己未來皇子的生母,但不會費心去保他病弱的王妃。
如果猜得不錯,這事的主謀就是受害者本人。皇帝或許不是同謀,但必然在某種程度上知情,甚至默許,才會在祭典前病得那麼湊巧。既然是一場栽贓,沒有人會願意為此真的賠上一條命。他在等,也隻能等。
當袁棣等幾位大臣從垂危中救治無礙的消息傳來後,他立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皇帝還不想讓他死,最起碼他還在猶豫。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才會被無所顧忌地放棄,顯然瑤光從不是這種人。就算投毒的罪狀成立,也不足以斬殺親王。大淵朝失去一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軍神,造成的影響不可估量,皇帝還沒有把握能做好足夠的準備去應付這種後果。所以這隻是一場毒殺未遂。但不死,也不代表會有多友善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