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年癸酉月壬辰日，是大淵皇朝曆史上一個至關重要的日子，隻是當時並不為世人所知。
那天剛剛入夜，山風正急，眼看就要有傾盆雷雨將至，卻又有一輛行蹤詭秘的馬車停在山門前，報稱來自永寧王府。欒平覺得奇怪，永寧王府送應節之物的馬車明明晌午剛來過一趟，怎麼才過半天又來？還是挑在這種飛沙走石道路濕滑的雨夜上山。
但王府車輦往來頻繁也是常事，那麵生的管事口稱白日裏那趟送得並不齊備，府裏趕忙遣了他們出來跑這第二遭，務必將差事辦妥才好回去複命。仿佛怕遭到刁難，又忙不迭取出封銀來孝敬當值的眾人。於是新上任的陵衛領不疑有他，連查也未查就直接放行。
欒平卻發現那些銀票的封紙折疊都與往常有所不同。永寧王府的打賞向來以灑金海青紙封存，那紙材質特殊，遇火遇水都會瞬間蓬化成白煙，絲縷無存。但從這管事手中掏出的銀票，卻是以普通紅蠟紙包裹。
他覺得有必要去同蕭娘娘通稟一聲，趁那管事拉扯著要跟統領去喝兩杯暖身酒時，略應付了幾句便拔腿往獻殿跑去。
欒平驚訝地發現，每逢風雨之夜必響起的琴音竟然一絲也不聞。
獻殿殿門緊閉，微弱燭光被從四麵八方鑽進的風吹得撲朔明滅，映在窗紙上的人影紛亂疊雜，好像在川流不息地忙碌著。那不同尋常的寂靜中，又夾雜著壓抑驚恐的喁喁低語和銅盆哐啷碰撞之聲。過了片刻，一陣規律的悶重敲擊逐漸清晰，似乎有什麼在一下下撞擊木板桌案。
發生什麼事了嗎？他不禁隱隱生起擔憂。本欲將窗紙戳破稍加探看，轉念又覺這做法對蕭娘娘太過冒犯，於是折中了一下，先將臉貼住窗扉聆聽。
藤蘿帶著哭腔的求乞首先鑽入耳朵。
“娘娘……您要是實在疼得厲害，就叫出來吧……再這樣下去，嘴唇都要咬碎了啊……”
顯然她的話立即遭到拒絕。蕭月瑟微弱的嗓音斷斷續續響起，似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每吐出一個字都竭盡全力，但那熟悉的鎮定仍在。
“把帕子……帕子疊好……讓我咬著……”
這一句之後，再無動靜，隻剩小宮女們驚恐壓抑的低泣，轉瞬又被兩名老嬤嬤嗬斥住。欒平聽得悚然心驚，怎麼她果然犯了急病麼？為何不聲不響關起殿門來幹熬著，卻不傳陵衛去延請大夫？
他實在放心不下，終於用指尖沾著唾沫將窗紙化開一角，往殿內瞧去。
一向行止穩重，每走一步都像是經過丈量分毫不差的安公公，竟也邁著小碎步在殿中兩個角落顛來倒去。他手中捧著一個銅盆，因步子太急而將裏麵的水晃灑，落在衣袖上，洇出的一大片暗色竟然不是清水，卻像是殷紅血跡。
欒平偏著腦袋，極力用視線尋找蕭月瑟所在的方向，也隻能勉強看見燈燭闌珊處人影交疊，在蕭月瑟的床榻前圍堵得嚴嚴實實。一名手忙腳亂的小宮女在捧著大堆血跡斑駁的棉紗進出時，不慎撞到安長明身上，安公公一個踉蹌，那扇立在榻前的紗屏頓時翻倒在地，露出宮女們半跪在床榻前掩麵哭泣的背影。
從那些身影的縫隙間，欒平隱約瞧見蕭月瑟躺在榻上，蓋得嚴嚴實實的被子在掙紮中顫動得如同波浪。她口中緊咬著一疊細麻帕子，麵頰一絲血色也無，蒼白有如薄紙。原來那一下一下規律的敲打聲，是蕭娘娘用紗帛裹著手在錘擊身下的床榻。她好像很疼，淋漓委地的長發上全是亮晶晶汗透的濕跡。
欒平看得張大嘴巴，連呼吸都凝滯住。一個大膽的揣測從他心底冒出，這念頭一生起就再也按不住。傳聞宸妃在宮闈權鬥中失去即將臨世的龍胎，帶著一身病痛被貶往皇陵。可事實看起來並不是這樣。難怪她總是裹著那麼大的披風將身形完全遮住，即使暑夏漚熱的天氣裏也絲毫不懈怠。
這就是她披風下辛苦掩藏的驚天秘密。而如今，在陵宮風雨交加的七夕之夜，這秘密被他一個小小的陵衛副領無意間撞破。
他來不及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來不及去想前因後果，一聲壓抑的呻吟重又響起，伴隨著瀕死般輕促的喘息。圍在床榻尾端滿手是血的兩位老嬤嬤互相對視了一眼，眉頭緊鎖對安長明道：“安公公，娘娘從清晨開始腹痛，直到現在還毫無動靜，這狀況看來頗有些凶險，老身也無把握，您瞧著，是不是想個法子從外邊請個穩婆來才好……來前同福公公也有交代，望咱們權變處事，一切以娘娘母子平安為要。否則……這龍胎若有個三長兩短，日後宮裏追究下來……”
安長明看看昏死過去的蕭月瑟，又望住那滿床的血，原地頓足磋磨了兩圈，仍舊遲遲不敢決斷。氣息奄奄的蕭月瑟此時卻勉力醒轉了過來，一偏頭將口中緊咬著的帕子吐掉，冷冽的目光將眾人一一掃過。
“你們……你們若還想著活命……誰也不許驚動外麵！”
話音未落，隨著一陣瓦片被掀落的聲響，所有人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從高高的殿梁跳下來三個黑衣蒙麵手執利刃的凶煞，為首的一柄鋼刀上還帶著血跡，正粘稠地往地上滴落，拉出一道長長血絲。
“外麵已經沒有人了。”
他們雖然蒙著臉，然而欒平認得那聲音。正是傍晚駕車前來的“王府管事”，斷不會錯。他的預感果然成真，那些人來者不善，竟是混進陵宮意圖行刺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