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對這幫時刻不忘公報私仇的家夥簡直失望透頂。
“什麼叫綁縛陣前？虧你們有臉說得出口！讓朝中數十萬鐵甲男兒躲在裙釵背後，成何體統？！簡直貽笑天下！若真如你們所說，蕭氏的死活對偽帝舉足輕重，一旦她在朝中有所閃失，豈不立即添一條挑釁的借口，多一個揮兵北上報仇的理由？長出這種腦子，放眼整個朝堂也算難得！”
這話說得不可謂不重，於是大夥知道，即使到了這緊要關頭，蕭氏還是根碰也碰不得的刺。
孤岐山被重兵層層封鎖，一旦有叛黨勢力試圖將蕭氏劫持出京，立即會遭到甕中捉鱉的圍剿。
但那些兵馬在蕭月瑟眼裏形同虛設，她明白不會再有任何人來試圖帶走她。唯一可以離開的機會，已經被她主動放棄了。她隻有留在這裏，白狼才會有所顧忌。重華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才對孤岐山嚴加布控。
她產後落下的風疾日深，即使坐在炭火邊也時常冷得手腳如冰。欒平眉鎖愁雲，看著蕭娘娘手執雲子，對一盤棋局反複思量。他的親哥哥身有軍職，此刻正在朝廷南下平叛的軍隊裏，因此他雖身在深山，對前線戰事的慘烈也一清二楚。
“已經過了那麼久，居然還有人執著地迷信被廢黜的蕭氏女兒擁有逆轉局勢的能力。所謂牽一發動四方，其實換個角度看，也不過是被四方所圍困罷了。”
確實，在他們眼裏，她一日是蕭氏的女兒，則終生無法洗脫這印記。除非剔盡全身骨血，否則她與她善於弄權幹政迷惑帝王的先人一般無二，跟頤敏太後蕭思妲沒有任何區別。
她的目光落在羅網般四四方方的棋盤格中間，神情淡如出世老僧。
“娘娘一點兒都不擔心嗎？萬一有朝一日，偽帝真的兵臨城下……皇上今日拒絕了大臣們的提議，或許因為舍不得娘娘，但若戰事始終沒有轉機，恐怕也不會猶豫太久了。”
“他是一個走了就不會回頭的人。兵臨城下做什麼呢？他不要這座城，城裏已沒有他要保護的東西。正是為了真正想要保全的人，才會拋棄一切地離開啊。”
以她對瑤光的了解，接連挫敗大淵討逆的軍隊，既是對靈雎所受折磨的報複，也是給投奔新主的人以信心，讓他們看見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一旦新朝士氣大振，當務之急是養精蓄銳，不會再輕易來犯。
她容色平和地對欒平招了招手。“你來看。”
她將已經收尾的一局好棋抬袖掃落，又重新從棋簍中拈起一枚白子和一枚黑子。白子和黑子的周圍，又被巧妙地布置了數枚不遠不近的屏障。
“這一盤特別的棋，容不得兩枚出身一樣的棋子。國師的起勢源自當年宰相一門權勢熏天。他取代了裴紹之，將其留下的黨羽趕盡殺絕，又由此衍生出新的派係。枝繁葉茂的同時，也繼承了前車之鑒的所有弊端。對他和皇上而言，一旦失去了共同的敵人，所有聯手都變成一句空談。”
她將一枚黑子剔除，又另換上一枚。
“皇上已經除去懷南王，朝中再無同輩宗室子弟足以撼動皇權。北疆的鐵騎遠去，原本烏孫國的聯姻是如虎添翼之舉，但是可惜……這枚棋子最終卻落入了新封親王的懷中。公主易嫁，大淵失去和親皇後，使淵靖之盟形同虛設。本來強有力的支持，變成了強有力的威脅。皇上隻能咽下這口氣，亡羊補牢，盡力控製這棵樹的長勢，以免旁枝晚出，再生禍端。但這舉動，恰恰是造成親王叛國的根本原因。”
最初的兩枚黑白棋被重新分布，放在對立的兩端，一南一北，南白北黑。南邊的棋子旁，又擁簇著另一堆白子。
“越王……哦不，平王白重邈，他有謀反的立場，如今得到的結果卻似乎辜負了他謀反的理由。背負著背祖忘宗的罵名，仍然不過一介親王位分。恭懿皇後有孕，即將降世的孩子若是男孩兒，就是嫡出皇長子，必然會被立為儲君。誰知新皇會不會因此而對白重邈這個尷尬的親王生起猜忌？財權和兵權都在瑤帝手裏，他的處境並未比之前好多少。再緊緊攥著這枚棋子，遲早要燙手。白重邈之所以還沒有輕舉妄動，完全是顧慮恭懿皇後母族烏孫國的數十萬雄兵。承天皇帝真正的心腹大患，不是‘北下’，而是‘南來’。所以傲來國和大淵間的戰爭，不會再持續很久了。”
她從不像大淵朝中諸人那樣，稱瑤光在西南邊陲建立的帝國為偽國，將這叛臣稱為偽帝。她認為，事情已經發生，就是既成事實。一味逃避，不肯承認，除了顧全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外，根本於事無補。既然無力改變，不如放開胸懷坦然麵對。
蕭月瑟說完，將那枚光潤的黑子托在掌中把玩片刻，一雙手仍舊修長纖細如青蔥玉筍，美得讓人心動。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雙柔弱的手，在方寸間撥雲見日，指點江山。欒平暗歎她的聰穎勇毅，靈慧天成，清醒和敏銳甚至超越朝中任何一個號稱機謀有術的須眉男兒。他越發不能明白，皇帝為何會舍得放她離開身邊。
她從不承認自己的非凡之處，也不誇耀自己會什麼，懂得多少。但靠近的人，總會不知不覺被一股謎一樣的力量抓住，心甘情願順著那看似樸實的布局走下去。
他這麼想著，不覺就脫口問了出來。
蕭月瑟眼波流動，依舊星眸璀璨，笑生春風。幽幽地輕歎道：“我卻想不出他為何要留我下來。天下獨尊的帝王，並不需要另一個平分秋色的人來與他並肩而立——這或許也是那顆白棋最終隻能站在南端對立的原因。”
她不願用自己的才能來幫助他們任何一個，傷害另一方。
然後她將發髻間斜插著的那枚舞月簪抽取出來，滿頭青絲瞬間淋漓委地。
“你替我把這個帶出陵宮。你的兄弟此時正在平南的軍隊做前鋒將，若不願見他戰死沙場，就想法子將此物交到承天皇帝手裏，或可救得一命，早日還朝。和白狼對戰，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我那個義兄啊……”
欒平捧著那木簪，愣怔不解其意。就憑這根毫不起眼的簪子，何以能止息皇帝尚且無能為力的幹戈，救他兄弟一命。
蕭月瑟卻不願過多解釋，轉過身去哄拍著剛剛醒來咿呀啼哭的小皇子，那語氣也同輕嗔嬌兒如出一轍，不知說的瑤光還是重華。
“差不多就行了，小孩兒使性子似的，要鬧到什麼時候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