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新皇帝俯首稱臣，則有可能立即改變這種被壓迫壟斷的局麵。他們將搖身一變而成為開國功臣，榮蔭厚澤，有機會施展拳腳，去開創一個理想中的，全新的時代。
背叛舊國，擁戴新主，無論放在哪個朝代都是冒著巨大風險要舉家掉腦袋的事。想要說服別人豁出性命，光靠滿嘴道理根本沒用。瑤光許給他們的，是實實在在綿延子孫萬代的利益。
這種時候，傻子都知道怎麼選。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於是他們趁朝廷元氣大傷，沒來得及處理這些“王黨餘孽”的空隙，改旗易幟投奔新的前程。
自瑤光離京之始，乾陵四周立即被布下重兵團團把守，整座孤岐山被圍得好似鐵桶。那異常而凝重的氣氛令欒平頗感不安，也為叛國親王的義妹蕭娘娘將受到怎樣的牽連而憂心如焚。
庭院中的木芙蓉在秋風中垂垂落盡了。
他帶來瑤光在西垂自立為帝的消息時，蕭月瑟剛剛哄睡皇子，閉目跪在蒲團上誦經。欒平還未開口，她手中的念珠突然斷了線，白水晶佛珠滴滴答答滾落滿地。清脆雜亂的響聲回蕩在殿宇，似在響應遙遠的千軍萬馬鐵蹄颯遝。
蕭月瑟站起身，黃昏的餘暉從她後背蔓延開來，臉龐逆光，看不清神情中是憂是喜。良久，用歎息般憂鬱而平靜的聲音輕輕說：“我知道了。”
她心中其實早有預感。
早在幾個月前的雪雨交加之夜，欒平為難地跑進來報稱永寧王孤身立馬在陵宮前，非要見她一麵，她就隱約覺得出了什麼事。
那晚天氣驟變，仿佛一夜間入了冬。半雨半雪的冰珠子在天地間被風吹得四下翻滾，瑤光策馬飛馳而過，犀利的冰珠夾著冷硬的風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可他並不在乎。遙遠的乾陵終於在地平線上露出一道細邊。
陵宮山門沉重地開啟，蕭月瑟手執一盞琉璃燈，披著兜頭大氅出現，堪堪在門檻前止步。她是真的全身心隱退於此，無論如何，都再不肯踏出乾陵一步。
提燈而來的身影，與空桑台遙遠的記憶重疊。那一瞬，他心間竟起了一絲莫名的震蕩。瑟瑟是他的界限，他最初的愛人，他的沒有血緣的親人。是她一次次將他從危險的邊沿拉了回來，成為他一生無法釋懷的牽掛。而靈雎，靈雎是他的軟肋和弱點，是他的家。讓他學會有所珍惜，有所顧忌，不至於變成一件徹頭徹尾麻木冷酷的殺伐利器，一頭疲憊爭鬥的困獸。否則無論獲得多少榮耀，走到多高的地方，也將感覺不到任何意義，無處安放思念。
他曾經認真想過，像蕭月瑟所願的那樣，一生留在那道邊界之內，也確實努力去做了。重華畢竟是他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這大淵的天下也是他白家的天下，烽火四起，於他何益？而今天他已被重華的所作所為逼得無路可退，必須做出選擇，拋棄那界限。誰都沒錯，錯的是命。重華不過做了一個帝王為維護江山穩固該做的事情，但這件事徹底逾越了瑤光最後的底線。
雪雨在麵具上彙流而下，凍成無法消融的冰珠，難以想象那銀殼緊貼在皮膚，有多麼冰冷刺痛，但他渾然不覺。
瑤光周身的氣氛比四周肆虐的風雨更加蕭寒，語調卻無一絲異樣。
“羽涅湯的事，謝謝你，救了她一命。”
“恭喜。”
蕭月瑟冰雪聰明，當即明白他意所何指。靈雎這麼些年始終將羽涅湯一事瞞得滴水不漏，何以瑤光突然知曉前因。那必然是因為王妃沉屙已拔，有了身孕。或許在倒藥的那一瞬，她就已經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卻刻意不去多想。每一次任性地聽從自己的心，將一切交給上天來決定，都會受到更離奇而殘酷的擺布。所謂天意弄人。
這個不被皇帝允許存在的孩子已經出現，將所有勉強維持的平靜打破。花團錦簇的表象一旦揭開，露出滿目瘡痍，對決勢必不可避免。
“雖然知道答案，還是想要再問一次。這門現在打開了，陵衛全都是我的人，沒有誰可以攔住我帶你離開。”
“他們攔不住我，這高門厚牆也攔不住。讓我不能離開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果然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瑤光點點頭，躍上馬背，緩慢顛簸在山道間。回首了十數次，才終於狠狠揚起一鞭。蕭月瑟一動不動，站在門內目送，直到昏蒙風雪瞬間吞沒了他的身影。
他終於徹底走出她的視線，去向她再也尋不到的地方。
那一次，他拒絕了她。這一次，是她拒絕他。他已經再也帶不走她。山河歲月，人事全非。
次日，瑤光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線，攜靈雎連夜潛逃出京，直奔西南方向而去。車馬揚塵，再不回頭。
靈雎從來不知道，遙遠的南疆即使入了冬也有那麼多雨水，淡青的濕寒縈繞在空氣中每一個角落。萬裏重霄遍布慘霧愁雲，憑窗吹送，敲打得夢魂迭驚。
“我曾祈禱過，這樣的一天永遠不要到來。和皇帝決裂，拋棄禁中的蕭娘娘，你心裏一定很難過。”
“如果祈禱有用，世間就不會有那麼多無可奈何。蕭月瑟不會有事，重華還不至於把事做到那地步。”
兩軍交戰的前線越推越向北，瑤帝在西南站穩腳跟，占據了廣大的荒僻之處，盡管也多是些本國中人都鮮少聽聞的地方。
重華也沒閑著，被搬空一半的朝廷很快又充實起來。有二心的都走了，添進去的都是代表世家利益的忠黨，竟有一多半都姓白。
但他如今所倚仗的這幫親貴重臣，或許能在算計別人時預先鋪墊出好幾十步，卻非知軍機之人，更沒一個能出來帶兵。宗親貴族們世代順遂，大多已忘記了什麼是忍辱負重，一遇到挫折，立即覺得受到難以容忍的挑釁，主張不遺餘力地反擊。滿朝文武忠心耿耿為年輕的天子出謀劃策，怎樣能將逆黨一網打盡，早日平定四海。
有人提議，白狼當初既然能被他那義妹從北疆勸回，可見此女舉足輕重。不如將其綁縛陣前，定能緩戰事燃眉之急，收複失地。最不濟，也要嚴加降罪，將消息散布天下，以震懾惶惶思變的人心。此話得到唐姓官員們的鼎力支持，紛紛懷著為北靜唐氏一族報反目之仇的心思，義正言辭俯首附議。唐千羽的被廢，意味著唐氏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下一任皇後，失去了成為後族第一大姓的機會，損失不可謂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