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天下兩分(1 / 3)

京城的寒意悄無聲息地蔓延,一日比一日更加凝重。

真正的冬天還未到來,那嚴霜卻已經提前籠罩在了皇城內每個人的臉上。

永初四年的深秋發生了很多事,大淵王朝瞬間被卷入風雨飄搖。其中最石破天驚的一樁,就是永寧王突然攜王妃叛出京城的消息。

威名遠播的軍神國師,一夜間成為天下討逆的亂臣賊子。據說是因為受來自異邦的王妃唆使,早已有不臣之心,蒙蔽了聖上暗中籌備多年。此番潛往嶺南,與越王白重邈勾結,兩王聯手起兵叛亂。

在靈雎吐露隱情後的次日,瑤光便傳書西垂,密調一支精銳趕赴京畿,以防不測。

清讓收到師父的親筆,上麵寥寥數字,所寫不過是他自幼熟讀的簡單藥理。甘草反甘遂、大戟、海藻、蕪花;烏頭反貝母、瓜萎、半夏、白蘞、白芨;藜蘆反人參、沙參、丹參、玄參、細辛、芍藥。

這些藥性相克的道理還有一首歌訣,名《十八反》。

“本草明言十八反,

半萎貝蘞芨攻烏。

藻戟遂蕪具戰草,

諸參辛芍叛藜蘆。”

他將這些早就了然於胸的熟悉字句又從頭到尾讀了兩遍,已經明白瑤光的意思。瑤光行事一向謹慎非常,自然不可能直接在白紙黑字間落下任何口實,萬一這密信落入旁人之手,也挑不出牽強附會的理由。但清讓是能看懂的。十八反。十八,反。

第六天,十一月十八,朝廷就接到南地傳來的飛馬快報,奏稱南軍嘩變,鎮守西南的白將軍被身邊一副將所殺,後自封啟運大將軍。這位姓餘的果敢年輕人,來曆已難以查證,據說出身自蜀地貧寒人家,曾在盲寡的祖母手中被撫養長大。

那時還沒人將這起遙遠的變故和朝中聯係起來,直到再又四天後,就是這位餘將軍率部下接應潛逃出京的永寧王,與西、南兩股叛軍彙合。

事出突然,朝廷一時手忙腳亂。重華驚怒之下,傳旨無論如何也要攔截住叛逃的白狼,若遇頑抗,可先斬後奏當場誅殺,總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但派出追捕的軍隊接連受到重創,往往有去無回。據死裏逃生的軍卒所稱,沿途亂兵流匪無數,白狼行跡難辨,又時不時冒出大批訓練有素的黑衣劍客誓死護主,導致淵軍傷亡難以計數。更令人膽寒的,不是那些叛王的私兵暗衛,而是他馴養的凶禽猛獸。遮天蔽日的戰鷹一掠便將弓箭手眼珠啄出,凡追至深山茂林,動輒冒出無數狼群嗜血相撲。

越王白重邈自重華登基後自貶嶺南,連帶他那一支白氏宗族也日漸式微。女子難以入選宮闈,男子不得授命京官,仕途皆不通暢,於是族中人多在南部互相聯姻,根基可謂深廣。西垂六郡十數位將領,能共謀大事者占十之五六,沈載舟和清讓手中兵馬加起來約七萬,唯瑤光馬首是瞻。

白狼在軍中聲威頗高,振臂一呼便有百應,因此完全沒有臨時突然舉事的倉皇。自他安抵南邦,數日之間,各州郡守將或舉家投奔,或連同白狼多年蓄養的私兵攻城奪地,一口氣接連打下安南十二鎮。根本不給朝廷以喘息之機,又繼續北上擴張,奪取江陵、興元、興德等地。節度使不肯降者,皆就地斬殺,首級懸於旗上助威。

不出兩月,西垂嶺南兩地勢力相連,集七州、九府、十郡、八十六縣,已儼然自成一國。烏孫汗王得知此訊,雖未貿然發兵相助,也迅速在邊境集結了大隊兵馬,嚴陣以待,氣態凜然不可犯。

從此世間再沒武穆永寧親王與永寧王妃,也沒有了越王。

反出京城的白狼將大淵裂土而分,在以白重邈及順天大元帥清讓為首的一群將領擁立下登基稱帝,尊號承天。

大淵失去親王的第三個月,世上有了傲來國,有了承天皇帝白瑤光,恭懿皇後安歸靈雎,平王白重邈,以及清延元年。

承天帝的王城定都在西垂懷遠,背靠賀蘭山,越過此山即到涼州,與西域烏孫首尾相衛,互為益彰。

曾經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永寧王府門前冷落鞍馬稀,已徹底淪為一座富麗堂皇卻空蕩清冷的廢宅,被重兵嚴加把守,偶有路過的行人皆容色匆匆,避之唯恐不及。

瑤光這一走,幾乎帶空了重華的半個朝廷。

讀書人的同情和正義感,是成本最低也最好的利用的武器。公學子弟欲與世家一較高低,對立之勢非是一朝一夕,然而失去根深葉茂的宗族支撐,勢單力薄總也孤掌難鳴。瑤光自入朝以來,不斷地吸納民間勢力,伸公學而抑世家,為無數入仕無望的學子廣開了方便之門。他自己原就出身布衣,因此這陣營劃結得名正言順,早已頗成氣候。

在承天帝立國後的第七天,宛京中約有九十多名青年文武官員攜家帶口趁亂潛逃,投奔新主。這消息很快傳遍全國,又給了大淵沉重的一擊。

瑤光的朝廷很快初具規模,連白重邈也不禁嘖嘖稱奇。不過他略一琢磨,就明白過來。出京的人數雖龐大,但那些麵孔卻大多陌生。並且都是些雜亂的小姓氏,沒有一個來自白、唐、謝、盧、蕭等國中舉足輕重的宗族門閥。他們即使在大淵的朝廷中嘔心瀝血一輩子,能攀升到的地位也就不過如此。對國家至關重要的決策,從來輪不到這些人置喙。若無絕妙的機緣,哪怕前仆後繼熬上一百年,子孫輩的前程也隻取決於皇室貴族的臉色。

身為曾經的永寧王黨,瑤光的叛變將他們全體推上了殺雞儆猴的砧板。那強勢的倚靠不在了,他們留在朝中所要麵對的,隻剩下肆無忌憚的仇恨與報複。無論多麼竭力地用盡一切方式向重華帝表忠,也沒有把握不被遷怒。

自青衿入仕之初,那些朝中貴族的目光仿佛就在說,這幫血統低賤的莽夫酸儒不配跟我們共商國家的未來,需要的時候,讓他們去死一死就夠了。於是文官的意見不被重視,武將的性命被視同草芥。國中小姓,進不了宗廟山門,不可與皇家通婚。

重華若下檄文討伐“偽帝”,必然先將這幫瑤光曾經的黨羽推到陣前。和素有沙場修羅之名的白狼對戰,跟直接送死有什麼區別?沒誰真想去打這種仗。不管他們做到什麼地步,這個國家已不會再給予任何榮耀與肯定,他們所付出的一切乃至性命,都將被視作贖罪。豁出命,原就是臣子的本分。

護疆衛土戰功赫赫的親王都被重華帝的猜忌逼至叛國才能保全自身,他們對未來的選擇又能高明到哪去。何況以這些人的本事,根本沒把握化解連瑤光尚且無法完全躲過的明槍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