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對清讓最後的交托,是一隻陳舊絨球。清讓一眼便認出,正是從宛京城南破院搬走前看見過的那隻。一直被瑤光視若珍寶收存著,不知有什麼淵源。但瑤光說,這本是清讓的舊物。
他將那球愛惜地放在清讓手裏,神色平靜道:“聚散離合總有期,實在不必為此傷懷。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甚至算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二十多年前,瑤光拖著殘軀自行宮逃生,在一處荒野傷重昏厥,遇到了他的師父,僥幸得救。那師父的來曆連瑤光也無從知曉,論其詭才,雖也當得起世外高人,脾性卻極為刁鑽古怪,喜怒無常。不知因著什麼緣故落草山林,與一幫山匪結夥,在寨中地位頗高。無依無靠的瑤光為了活下去,絞盡腦汁博取其青睞,終於被收為徒。
他的玄經易理奇門雜術,盡皆師承於此。待那周身斷筋裂骨的傷養好,已經兩年過去。匪寨不會養閑人,更不會養廢人,瑤光性命雖已無礙,但要插香入夥並沒那麼容易,他還需要經過各種殘酷考驗。其中一項,就是孤身探路。
於是瑤光借著腿疾喬裝成乞兒,下山四處打探哪裏有可供劫掠的村舍人家,摸清宅邸大小家丁幾何,是否有足夠的油水值得幹一票。他找到第一個適合下手的人家姓許,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勝在遠離鬧市門戶不嚴。
山匪提刀破門而入的當夜,瑤光無意經過許宅後舍一處清靜廂房,發現房中竟有一幼童獨坐在床上,正興致勃勃啃一隻彩線絨球玩耍。前邊的砍殺哭號聲音遠遠傳來,混雜在荒野狗吠中聽不大分明。
幼童戴一頂細綢瓜皮帽,看裝扮想是許家小公子。他看見麵容陰沉渾身襤褸的陌生少年,卻並不害怕。好奇地歪著腦袋打量一回,突然咧著嘴露出一個柔軟的笑來,將自己手中珍愛的絨球搖搖晃晃遞給瑤光。絨球彩線鮮豔,上麵還沾著點亮晶晶的唾液。
少年望著要分享給他的彩絨球,當即怔住。他有生以來所經所曆,除了風刀霜劍,就是鄙恨欺淩,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坦蕩溫柔的交托,心底莫名觸動。於是他接下了那隻絨球,決定將這孩子從滅門的災劫中帶走,並為他取名“清讓”。
這一少一幼從此相依為命,浪跡天涯。
浮玉峰葉落成秋時,所有往昔都蘸著故時月色,一筆一畫描摹盡了。
我將那卷天狼書交給忘機,目送白狼之子身負長弓在山林間絕塵而去,忍不住猜測,或許那長白風雪溺斷魂的了局,隻是瑤光跟我開的另一個玩笑。這廝斬斷紅塵紛擾,此刻已不知身在何處。或許正如他所願的那般,終於歸隱於野,每日裏坐望山海,野鶴閑雲自在逍遙。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傳奇永不湮滅,隻不過換一種方式在世間流轉。王姓更迭不休,唯天地山河如舊。十年過去,會有下一個十年。百年之後,又會有下一個百年。
這少年將身攜長白驛的霜雪,吹冷故城。我心知,又一場輪回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