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又是一月, 已過了六月, 大帥府裏繁花似錦, 這天蕭北辰閑極無聊, 隻順著碎石 小路踱著步子, 竟到了二門, 兩邊的花障開的繁華熱鬧, 紅、黃、紫、白、粉、綠……泱泱
地映了滿眼, 再往前走, 就是一盆盆的盆景, 大的芍藥、鳳仙、牡丹……姹紫嫣紅中, 唯有 那一盆清新素雅的白色茉莉開的格外醒目, 他正看著, 不知不覺間發了呆, 忽聽得門外傳來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 四妹蕭書儀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杭景, 我們隻找七姨捐去, 大姐, 二姐們有姐夫管著, 難作主, 可這善行布施的事兒, 七姨最愛做了。”
“還是別麻煩七姨了, 上次給學校教會的孤兒院捐款就找的七姨, 要我說, 我們就把平 日裏不用的書本拿出去賣一賣,就是好大一筆錢呢。”
那溫溫潤潤的聲音傳來, 倒好像是劃破水麵的點點漣漪, 一圈圈地繞開來, 傳到蕭北辰 耳朵裏, 心裏竟也變得柔柔軟軟的, 憑空讓人一陣神清氣爽, 他轉過頭去, 看著林杭景與四 妹倆人攜著手從二門處走了進來, 他的目光隻是停在林杭景身上, 四妹眼尖, 一眼看到站在 花障處的蕭北辰,吐吐舌頭, 笑道:
“呀,三哥這傷養好啦? ”
蕭北辰看著四妹蕭書儀一臉笑嘻嘻的樣子, 朝著她招招手, 說:“你過來。”四妹情知他 是要算前兒的帳了,晃晃林杭景的手, 說,“你等我會兒,要是他動手收拾我了,你就幫我 喊七姨去。”不待杭景回答, 自己奔到蕭北辰的麵前來, 依舊是笑嘻嘻地,“三哥, 你找我有 事?”
蕭北辰斜了她一眼,“你倒會裝,這次要不是你多句嘴,我能挨這頓鞭子?你自己選, 是文罰還是武罰?”
“要我說啊, 也別文罰武罰了, 要不是你挨這頓打, 杭景早就不在咱們家待了, 你謝我 還來不及呢,倒說要罰我,我冤不冤哪。”
四妹這一頓解釋倒把蕭北辰給逗笑了, 蕭書儀一看他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既 然三哥笑了,就捐二百塊錢出來吧,我們學校的修女說南麵發了水,正慫恿著大家捐錢呢, 我跟杭景也準備湊一份子。”
蕭北辰知道這種學校捐款的事兒, 也不過是每個人捐個幾塊, 最多十塊二十塊的, 今兒 四妹一張口就是二百塊, 明擺著是拿著他當大頭, 獅子大開口了, 他也不點破, 隻是略抬了 眸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林杭景,說:“行,那就給你和林妹妹捐了這兩百塊,回頭讓郭紹倫 拿給你,也省得你們整日裏纏著七姨。”
四妹笑得更加快意, 轉頭就朝著林杭景跑去, 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林杭景不知說了些什 麼話,四妹的臉上立刻露了難色, 卻拿眼睛瞥著蕭北辰笑,大聲地喊過去,“三哥,杭景說 這錢算是你給我代捐的,她自己有錢, 不勞煩你了。”
蕭北辰笑笑,便走了過去,林杭景聞得他的腳步聲, 悶聲不吭就要朝著七姨的小樓走, 四姑娘得了蕭北辰的好處, 自然是要給蕭北辰說話的, 這會硬是拉住了林杭景, 好言好語地 說著,“杭景等會兒,我三哥挨了教訓, 絕對再不敢造次了,都在一個府裏,還能一輩子都 不見了。”
杭景被四姑娘硬拉著不能走, 迫不得已站住, 知道蕭北辰就站在自己身後, 心裏打定了 主意就是不理也就是了,誰料身旁的四姑娘嘻嘻一笑,說,“唉呀,我忘了,我給北望和北 意買的小玩意兒還在車上呢, 你等著, 我去取回來。”
林杭景心中一緊, 緊拉住了四姑娘的手, 幾乎窘出淚來, 說,“四姐, 你別拿這話堵我, 要走, 就大家一起走,留我在這……算個什麼? ”
四姑娘蕭書儀看林杭景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也不敢再玩下去了, 隻朝著蕭北辰望了一眼, 促狹地擠擠眼睛,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比了個唇形,“就當我是聾子。”
蕭北辰隻看著低著頭, 拉著蕭書儀不放的林杭景, 兩個月不見, 卻發現她比之從前少了 些許稚氣, 那微微低垂, 潔若茉莉的側臉, 冰肌如雪, 玉骨香徹, 當真是半點不容輕賤, 他 隻是默了半晌,道:
“前幾日來了消息, 說你父親母親已經被送到襄京關押, 襄京的趙督統是我父親的老相 識,想來你父親母親雖暫時沒有自由, 但也不會遭什麼罪了。”
這話恰是說到了林杭景心窩裏去。
林杭景心思刹那一動, 立時轉過頭來望著蕭北辰, 烏黑明亮的眼瞳裏透著點點欣喜的清 光,道:“真的?”
她一時忘了情, 麵頰的兩邊已經不自禁地出現了淺淺的笑渦, 蕭北辰見她轉過頭來那一 笑, 隻覺得一陣心旌神搖, 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隻是點頭, 隻怕這會就是林杭景說 “你速速去死”, 他也能把頭給點下來, 一旁的四姑娘撲嗤一笑,裝模作樣地遙望著天空, 道:“呀,好大一隻呆雁飛過去了。”
一句話說得蕭北辰回過神來,隻聽得從小樓裏傳來調侃的笑聲,“你聽聽,這四姑娘又 開始胡說了,這雁呆還是不呆你也能看出來?你當你是公冶長。”蕭北辰抬頭看去,卻是七 姨走出來散步, 蕭書儀笑嗬嗬地跑上去, 親熱地挽著七姨的胳膊,說:“我哪裏知道這雁是 呆還是不呆呢, 許是這雁看了咱們府裏的茉莉花好看,突然看呆了也說不定。”她全不顧蕭 北辰在旁一個勁地瞪著自己, 嘻嘻哈哈地隻是笑。
七姨抿唇一笑, 已經知道了蕭書儀的話中之意, 她也不跟著四姑娘鬧, 免得一旁的林杭 景難堪,隻是指了指蕭北辰, 笑著說,“快進去,你父親在書房裏等著你呢,說是要送你去 俄國陸軍學校了,有幾句話要教訓你。”
蕭北辰知道這是父親要準備送自己走了, 他不由自主地朝著林杭景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 杭景早退到了一旁, 隻望著小池子裏的金魚, 全當沒聽見這邊的話兒, 他回過頭來, 卻見七 姨衝著自己抿唇一笑,道:
“快去吧, 去晚了當心又是一頓鞭子,等會兒你出來了,七姨還有話跟你說。”
蕭北辰一路走到父親的書房, 蕭大帥正與幾名軍中要人商討軍務, 書房內的桌案上擺著 一張大地圖, 一旁的莫督統並幾名軍官眼望著地圖, 蕭北辰走進去的時候, 隻聽得莫督統還 在說著, “這虎陽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卻是南北之間的第一大軍事要塞,虎陽關不破, 就是中央政府牽製我們, 虎陽關若破, 則是我軍處於攻位, 中央政府絕不敢輕舉妄動, 這北 方二十四省也就固若金湯了。”
蕭大帥坐在一旁, 手裏把玩著一個瑪瑙鼻煙壺,道:“中央政府也是夠陰狠,虎陽關打 了這麼久, 也他媽沒給老子打下來。”
他略一抬眼就瞥見蕭北辰走進來, 從鼻子裏冷哼一聲, 道:“三公子這幾日倒清閑,我 聽說前院的鸚鵡在你的訓示下都會請安了。”
蕭北辰知道父親是一見自己就要這麼刺上幾句的, 也不回嘴, 看一旁的幾位叔叔都笑著 退到了一邊去喝茶,他就規規矩矩地站在父親一麵, 聆聽訓示,蕭大帥望望他, 道:“我已 經安排妥當,你明日就走, 也別想坐專機, 別指望著是我的兒子就能被人看重些, 我講過了, 你跟這批選去俄國的講武堂學員同樣待遇, 別人吃多少苦, 你就得吃多少苦, 但凡誰給你點 好處, 我一頓鞭子就抽過去。”他頓了頓, 又說, “這四年你也別想著回家,畢業後得給我拿 個優秀軍官,再回來。”
蕭北辰筆直地站著, 眉宇間一派英氣, 道:“是,我記住了。”
蕭大帥也不多說,收回自己的目光,說,“你七姨把東西給你收拾好了,記住, 我送你 出國,不是讓你觀光去,你要是學不回真本事來,趁早別進我蕭家的門, 出去吧。”
聞聽父親放行, 蕭北辰可算是從心裏鬆了口氣, 也不多說, 轉身就出了書房下樓, 七姨 正坐在樓下的鳳頭足周邊鎏金花的純西式沙發上看著一本雜誌, 聽到蕭北辰下樓來,說:“老 三,明兒就走了,來跟七姨坐會兒。”
蕭北辰笑道,“這都該吃晚飯了, 七姨不去看看北望北意, 怎麼就好像專在這等著我呢。”
七姨那眼睛把蕭北辰一溜, 道:“可看是有了意中人了,這會隻怕是忙著跟人道別去, 連跟你七姨說會話兒的時間都沒有,枉我還一片好心,想著給你吃顆定心丸。”
蕭北辰聞聽七姨話中有話, 走到沙發一側坐下,隻是裝糊塗,道:“什麼定心丸, 七姨 又配了好丸藥了?”
七姨一笑, “老三, 你那點小花花腸子, 你七姨我心裏可是明鏡似的, 就連四姑娘都說, 你對人家林姑娘心懷不軌。”
這話一挑開,蕭北辰楊揚眉,卻隻是笑,“什麼叫心懷不軌?哪天我非得好好拾掇拾掇 四妹,無法無天到了這個地步。”
七姨放下雜誌, 道: “我也不跟你多說, 隻說一句, 你就放心走吧, 我替你守著你這林 妹妹, 等四年後你回來, 我再跟大帥說說,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的, 把林妹妹給你往屋裏這 麼一娶,不就四角俱全了。”
蕭北辰隻覺得好似雨過天晴般, 心中一下子敞亮了, 道,“那我先謝謝七姨了。”七姨抿 唇一笑,“行啦, 你就不用謝我了,我可得去看看北望和北意去,也虧得我那兩個兒子年紀 小,不然這天仙一樣的林妹妹,哪還輪得到你。”
蕭北辰要帶的東西本就不多, 也不用他動手收拾, 隻有蕭安帶著幾個下人忙乎來忙乎去 的, 他轉眼看窗外月至中天, 夜已深了, 想著明天就要走了, 卻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總覺得 心裏空落落的少了點什麼, 他也沒說什麼, 自己踱到後院去, 夜風習習, 遍地清輝, 難得這 樣好的天氣,他隻站在後院的紫藤花架子下,一抬眼就看見了他想看的人。
林杭景正坐在二樓的窗前全神貫注臨字帖, 依舊梳著兩根長長的辮子, 垂落在身前, 略 低著頭, 纖纖十指緊握著那根細細長長的毛筆, 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劃下去, 桌旁擺放著一盞 罩著紅色玻璃燈罩的台燈, 瑩瑩的光芒籠著她那雪膚冰肌,倒好像是一層輕霧,縹縹緲緲, 如在天邊般。
蕭北辰望著她, 眼底裏映著她溫溫靜靜的樣子, 想著把這一刻烙印在腦海裏, 再見時就 是四年後了, 他又想起七姨的話, 心裏更是一陣熨貼, 連眼裏的情意都多了幾分, 卻見她忽 然抬起頭似是要朝著窗外看來。
他心中略微一緊, 慌忙把目光調過去, 隻裝做是看著那紫藤花架, 眼前的紫藤花正開的 熱鬧, 一層層的垂落, 猶如璀璨紫金, 他假裝看花間, 很無意地把目光轉回來, 這回正對上 她投過來的目光, 那目光水一般的輕透聰靈, 幹幹淨淨, 流水般漾到他的心裏去, 林杭景略 微怔了片刻, 隻是站起身來, 也還是安安靜靜的樣子, 伸出手拉過兩邊的窗頁, 將窗戶關上 了。
蕭北辰眼看著那窗戶在自己的眼前關上, 她的影子便映在窗上, 霧裏花水中月般, 他似 是聞到一種清雅的香氣, 倒仿佛是從她身上散出來的, 那香氣若有似無, 直鑽入他的魂魄裏, 周圍的紫藤花瓣簌簌地隨風落下, 周圍一片銀色的月光, 他望著她映在窗上的影子, 竟是不 知不覺間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