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倫和唐起安早帶著侍衛官退了出去, 那寂靜的院落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遠處的炮 聲一陣陣地傳來, 轟轟隆隆, 她隻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靜靜地望著他筆挺的背影, 淺淺 地一笑,柔聲道:“你曾說過要守著我一輩子,可是現在算來,最多不過算半生而已,你這 還欠著我的呢。”
他烏黑的眼瞳裏便是深邃的痛,道:“你可知道我現在……”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都不怕。”
他終於慢慢地轉過頭來, 望著她柔美的麵頰, 一如百合般純淨無瑕, 他的聲音便恍惚如 夢一樣, 就連最真切的呼吸都變得那樣漫長渺遠, “林杭景, 你又何必如此? ”
她輕聲道: “因為你是南歸的父親!”
他一怔, 愕然地看著她, “南歸?”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烏黑的雙眸,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 “是,我三年前生下的男孩子, 我和你的孩子,蕭南歸。”
那樣一句話,便如驚雷一般在他的耳邊炸響。
他的身體無聲地一震, 刹那間便是五內沸騰, 軍帽下的一雙黑眸倏地一亮, 連呼吸都急 促紊亂起來, 猛然上前來握住了杭景的手腕, 手指都無法控製地發抖, 那聲音竟是啞的, 顫 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他在哪?讓我見見他,我現在就要見 到他!”
林杭景心中一陣刀刮過般刺痛,低聲道:“他在美國。”
他臉上那極度驚喜的表情刹那間凝固了, 握著林杭景手腕的那隻手無聲地僵在了半空 中, 就那樣呆呆地站了好久, 久到無法克製的失望和痛楚徹底地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方才緩 緩地說道: “這樣說來,我竟是見不到他了。”
她心中酸澀, 道:“你一定能見到他……”
他忽地開口道:“他長什麼樣?像我還是像你?是聽話還是淘氣?三年前……那現在應 該是多高?”他的語氣竟然是透著激動的歡喜, 也不等林杭景回答他, 隻轉過頭去, 看著爬 滿了半邊院牆的爬山虎, 身體竟是抖得, 眼瞳裏的光芒也是抖得, 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 嘴 裏不住地重複念著,“南歸、南歸、南歸……我的孩子……南歸……”
林杭景看著他歡喜失措的樣子,輕聲道:“他長得像你,我嬤嬤說, 簡直是一個模子刻 出來的,再沒有那麼像得了。”
他的心髒狂跳的便好似隨時都要躍出自己的胸口去,聽著林杭景的話, 眼底忽然一片滾 熱, 隻拚命地攥緊了手指, 仰頭去看那庭院的天空, 深深地吸著氣, 直到眼底的滾熱慢慢褪 去,唇角那一抹激動的笑容慢慢地化成悲哀的悵然。
他和她的孩子,卻和他連半麵之緣都沒有。
從廊簷上滑落的水珠打在青石板上, 劈啪作響, 爬山虎嫩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晃, 一切 都靜謐的恍若溫暖的幻象,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滿眼眼淚,忽地輕聲道:“你不要哭,我 知道, 四年前是我錯, 我不怪你, 我反倒該謝謝你把南歸生下來, 我們蕭家現在什麼都沒了, 就剩下他了。”
她閉上眼睛, 用力地咬住嘴唇, 眼淚順著潔白的麵頰緩緩滑落, 他凝注著她, 忽地微微 一笑, 伸手來擦她臉上的眼淚, 說, “我說過, 我這輩子就怕你掉眼淚,你都是做母親的人 了,還這麼愛哭成什麼樣子。”
她含淚道:“你別說了。”
他還是笑著,說,“我倒想問一句,是不是姓林的都是這樣愛哭? 天生眼窩子淺, 拿著 眼淚不當數, 你再哭下去, 我可再沒地兒找水晶盤子來接林妹妹掉的金豆了。”
她把頭一轉,眼淚落下,聲音略有些顫,“都什麼時候了,還愛這樣胡說,你這竟是誠 心招著我心裏難過。”他便笑,“那我不胡說了, 你倒笑一個給我看看。”
林杭景抬頭看看他, 見他的目光極專注的, 她略略地勾了勾唇角, 笑得極為勉強, 蕭北 辰卻先笑出來, 道:“你這笑, 竟比哭要難看。”他才這樣說著, 忽然就咳起來, 林杭景嚇了 一跳,忙就扶他,“三哥……”
蕭北辰擺擺手, 才要說,“我沒……”誰知胸口便好似猛然被重石壓中,那一瞬便喘不 過氣來, 咳嗽的居然越來越厲害, 牽扯著未愈合的傷口痛得更加厲害起來, 他把頭一低, 就 是一陣天旋地轉, 竟然一下子便跌到了青石路麵上去, 唇齒間都是血的腥氣, 耳邊是林杭景 驚慌的叫喊聲,“來人,快來人!”
院子外麵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唐起安的聲音已經傳過來,“總司令!”
蕭北辰強忍著劇烈的咳嗽, 緩緩地轉過頭來看看緊緊抓著他手臂的林杭景, 他蒼白的嘴 唇上都是猩紅的鮮血, 卻對著驚惶害怕的她微微地一笑, 輕聲道:“傻孩子, 別哭。”林杭景 看著他的樣子, 心如刀絞, 眼淚一徑地往下滾落, 他卻伸手過來, 緊緊地攥住了她冰涼的手, 柔聲笑道:
“用不著害怕,隻要你在,北新城在, 我就在!”
西線的對峙, 便進入了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穎軍與扶桑軍都在暗地裏緊緊地繃著 那麼一根弦, 知道最後一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每日裏朝著對方陣地打炮轟炸就成了例 行公事,一炮打過來,便是天地一震。
轟——!
中軍行轅屋瓦上的積雪被震落下,撲撲地碎在屋舍前的台階上,驚的院子裏晚上歸家的 麻雀一陣亂飛, 因要防著扶桑軍的空襲, 中軍行轅內晚上也不點燈, 最多用幾根蠟燭, 這一 到了晚上, 前院還好,後院卻是暗暗的,隻有那月色撒了滿地,
林杭景坐在屋裏剝蓮子, 聽著那炮聲一陣又一陣, 她隻一顆顆極慢地剝著, 擺在桌子上 的蠟燭發著幽幽的光芒, 她才剝了半碗白白的蓮子, 就聽得裏院當值的侍從官“啪”的行禮 之聲, 有人叫,“總司令。”接著就是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朝著這邊來了, 她依舊坐在那裏, 知 道是他回來了,他這幾日趕去三灣塘布防,開會,一去就是一天一夜,她聽得他的腳步聲, 微微一笑,那顆懸定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蕭北辰風塵仆仆,滿臉疲憊之色,才一走進來, 就聞得滿屋蓮子的清香, 精神不覺就是 一振,看著林杭景笑道:“你倒厲害,天還這樣冷, 你從哪裏弄的蓮子? ”
林杭景站起身, 走上前來從他的手裏接過外套,掛在一旁,才輕聲笑道:“下午的時候 跟著郭副官出去, 見路邊有個老婆婆在賣這個, 雖然是隔年的蓮子, 我也全給買了, 正好你 回來了,咱們就做蓮子粥吃。”
蕭北辰坐下來, 隨手幫著她剝了幾顆, 忽然笑道:“原來都這個時候了,還有老婆婆忙 乎著賣蓮子。”
林杭景看看蕭北辰, 眼瞳極柔和的,靜靜道: “無論到了哪一刻,人總是要活著的。”
蕭北辰略略一怔, 半晌應了一聲, 低著頭慢慢地剝著蓮子, 忽聽得林杭景笑了一聲,“哎, 你這人……你這不是來搗亂嗎?”他一抬頭, 就見自己竟是把剝好的蓮子扔到一邊去, 反而 把蓮子皮丟到裝蓮子的碗裏去了,這樣一來,連他自己都笑,“這回好了,難為夫人要給我 做一碗蓮子皮粥了。”
林杭景忙收了蕭北辰麵前的那堆蓮子, 笑道:“我這忙乎了半天,你倒好,一上來就給 我毀了一半, 算了算了, 總司令的貴手我可不敢勞駕, 你到那邊去好好地喝口茶, 休息休息 就算是給我幫了忙了。”
蕭北辰便笑道:“我怎麼聽著你這話就不像誇人呢? 你可給我把話說清楚了,不然別想 讓我消停。”林杭景把那剝好的蓮子放在一旁, 回頭看了他一眼, 笑道:“快喝你的茶吧, 那 麼多的話, 你倒跟外麵那大炮一樣,沒完沒了了。”
她這話音才落,就聽的遠方又傳來一陣轟隆隆的炮聲,竟如一陣雷從天空中滾過一樣, 震的屋子裏的燭光都跟著晃,趕得這樣巧, 他二人對視一眼, 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笑, 那炮聲 轟轟隆隆, 卻也沒了淒涼的意味了。
林杭景剝好了蓮子, 回頭對他道:“我去把這粥煮上,等會兒端來給你當宵夜。”
蕭北辰坐在那裏點點頭,道:“好。”
林杭景端著蓮子走出去, 春風料峭, 還透著冷意, 天井裏的梅樹卻依然是開得正好, 林 杭景走了沒幾步,就聽得在裏院值班的崗哨那裏傳來竊竊的私語, 有人說, “總司令今兒下 午在三灣塘親筆昭告各部隊、各將領,‘國將不國, 軍人有何顏麵苟活, 今此大戰在即,穎 軍定要與扶桑軍血戰到底,誓與北新城共存亡’! ”
林杭景聽得那麼幾句, 手指略略地用力, 攥緊了盛著蓮子的碗沿, 默不作聲地轉身進了 廚房做蓮子粥,耳旁不由自主地都是那麼幾句話,“血戰到底……誓與北新城共存亡……”, 她不知不覺間發了呆, 竟忘了往水裏加米, 待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 已經燒了一鍋的熱開水
在那裏了。
院子裏的月光很是明亮, 白浸浸的一片, 夜已經深了, 林杭景端了粥回來, 才一進屋就 是一愣, 見他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放輕了腳步走上去, 將蓮子粥放下, 轉身那了掛在 一旁的外套給他披上, 眼見他滿臉疲憊之色, 更是不願意驚動他, 隻默默地坐在一旁, 陪著 他。
桌麵上的燭光無聲地搖曳著, 一片幽幽的光照下來, 照在他的側臉上, 他烏黑頭發下的 麵容極其清俊英氣, 隻是眉宇間籠著一片疲憊之色, 她靜靜地看著他, 忽然微微一笑, 隻可 惜那一抹笑容,卻是含著一抹無言的落寞。
最初見到他的那一刻, 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那一句戲謔, 一個扯手的輕薄, 卻從此將 他們兩個遠遠的隔了開去, 他是心高氣傲, 她是倔強固執, 這樣的一錯再錯,卻原來她要等 到這麼久以後,才這樣仔仔細細地去端詳他。
桌上紅燭的火焰發出劈啪的聲響, 他忽然肩膀一動, 竟然醒過來, 就見她安靜地坐在他 的身邊,那一瞬間, 便仿佛是夢一般, 他愣了片刻, 才回過神來,道:“我竟睡著了。”
林杭景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麼,隻起身將那一碗粥端到了他的麵前, 道:“快吃吧,一 會兒可就真涼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也覺得餓了,便道:“還真香,正巧我也餓了。”
他低著頭吃粥, 林杭景便去一旁拿了才給他洗好晾幹的軍裝和襯衣來, 借著蠟燭的光熨
燙, 她站在那裏一麵等著熨鬥熱起來, 一麵將襯衣折好了, 拿起熨鬥慢慢地熨燙, 將衣服燙 的平平整整的。
蕭北辰看著她手就沒有停過, 便說, “這些活都有侍從官去做, 你別忙乎了。”林杭景認 認真真地將那軍裝燙的筆直,柔柔地一笑,麵頰的兩側便出現了兩個淺淺的酒窩, “你就別 管了,這些我願意做。”
她這樣說著, 手上的動作也不停, 那軍裝被她熨燙的筆挺, 回頭看他已經吃完了粥, 便 道:“三哥, 你過來穿上給我看看, 好不好?”蕭北辰笑道:“我這天天都穿, 你還看不厭啊。” 他這樣說著, 已經站起身來, 走到她的麵前去, 任由林杭景將那一件戎裝外套給他穿上, 林 杭景慢慢地給他係著扣子, 緩緩道:“南歸有我父母照顧,定會好好的,所以無論到了哪一 步,我都陪著你,要麼一起生,要麼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