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如流水散開,鋪散在白骨堆砌的長椅上,襯托得那側臥在上方的人身材修長。他眼眸輕合,長睫如蝶翼,紅唇如凝脂,單手托腮似在閉目養神,可地宮裏四處流動的散靈魂卻知道,這位忘川河邊唯一的魔君,早在不久前以陷入深睡的方式接受漫長的封印。

黑色長袍鋪開在身側,上麵的金色地湧金番蓮在偷偷舒展枝椏,那些花苞也徐徐綻開,趁著主人不注意而借機恣意怒放。

地湧金番蓮的蔓藤爬滿了整個地宮,那幽暗的長廊,都被這些象征著罪惡的花所掩蓋。

不管是地宮的惡靈,那些囂張的金番蓮,還是那守在地宮入口的兩位使者都以為,這樣的日子將會持續下去。

突然,地宮深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鎖鏈聲,那聲音很小,可在死寂一般的地宮裏卻顯得格外突兀。

這聲音很小,卻如驚雷平地乍起,兩位使者警惕地相互對視,周圍正在肆意張開花瓣的金番蓮也如被施了詛咒般停止不動。

偶爾,那聲音似乎消失了,一切又歸於平靜。死靈魂依然狂舞,金番蓮恣意盛開。

“許是聽錯了。”

其中一個使者長舒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撫了一下額頭。方才,嚇得連發根都豎了起來。

另外一個也點點頭。

嘩啦啦啦……

聲音再次響起,卻不是方才那樣恍惚縹緲,而是清晰刺耳。

兩個使者慌忙回頭,已看到地宮長廊出口,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走來。

他的步子緩慢卻十分優雅,被覆長鏈的雙手,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托著一隻鑲嵌了黑耀石的骷髏頭。他就那樣緩緩走來,每走一步,他腳下那些來不及躲避的西番蓮就化作煙塵在消失,而其他驚覺的地湧金番蓮見主人蘇醒慌忙躲入縫隙之中。

空中飛舞的死靈魂見他走來,紛紛避開,自覺地退在他身後,流動的光芒照亮了這個被瘴氣繚繞的絕色男子,讓他那張本就顛倒眾生的容顏更加華麗妖魅。

看著就這麼出現的蓮絳,兩個使者驚呆在原地,待反應過來時,已看到他徐步走向忘川河邊。

“尊主,您要去哪裏?”兩個人趕緊攔住。

蓮絳抬起漂亮的下顎,懶懶道:“才睡醒,想去忘川渡口看看風景。”

“但是……”

“但是什麼?”蓮絳抬起手,他的手腕被鏈子勒住但是傷口還在,深可見骨,“本宮如今被這鬼鏈子套住,難不成還逃得走?”

“我們並非擔心尊者離開,隻是尊主已經離了地宮深處,若再離開這地宮範圍,噬魔鏈就會對尊者本體施以束縛,到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傷到尊者貴體。”

“身體的傷害算得了什麼?你們可知道本宮心頭的傷?”

兩個使者一愣,茫然地看著蓮絳,卻見蓮絳捂住胸口,哀歎一聲,“你們不知道那地宮深處多冷,冷就不說了吧,還冷清,這一冷清了吧,我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了吧,就難以靜下心來修行。不修行吧,我就煩躁,一煩躁了,我就想鬧事兒。”他頓了頓,“我就是想去渡口邊和我老朋友聊聊,向他訴說一下內心的苦悶。”

兩個使者的嘴角無意地抽了抽。

將他封印在地宮就是要讓他無情無欲,讓他無所求,無所欲,隻有這樣,他才會停止殺戮,避免讓其禍患人間。

結果,他還要去找人談心。

看到兩個使者神色糾結而猶豫,蓮絳甩了甩手,“你們既不要我出去,那也行啊,將那船夫喊來陪我聊會兒。”

那船夫,當然指的是忘川河邊的擺渡人。

這擺渡人與蓮絳相識千年,蓮絳成魔之後,就每日守在渡口不曾離開,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兒。

隻是最近人界戰事又起,來冥界的靈魂頗多,若這擺渡的人走了,那些靈魂就無法轉世。兩個使者無奈地歎口氣,這不是在為難他們嘛。

“你們兩個隨我來吧。”蓮絳不再理會他們,徑直朝忘川河邊走去。

兩個使者對視一眼,還是決定跟上。

使者提著魂燈跟隨其後,周身瘴氣與死靈魂交織,他目光平靜地直視前方,薄唇抿成一條細線,可神色卻不如方才那般輕鬆。

如使者所說,他自離開地宮的界地之後,身上的鏈子就越來越沉,似隨時要將他拽入那幽深不見光的地獄。

鏈子摩擦著骨頭的細微聲響,更像是詛咒一樣壓製著他,讓他覺得隨時都要魂飛魄散。

可是,蓮絳清楚,他要往前走,不是因為什麼,隻是因為深眠中,那一聲如夢幻般的呼喚,“蓮啊……”是十五的聲音。

他覺得那不是夢,那是她真實的呼喚,如此清楚,如在耳邊,如此無奈,他似乎看到她絕望地立在紛飛的雪中。

因為在鏡像中看到她不再需要他,因此將自己長眠深睡。但是,因為她一句呼喚,哪怕是幻聽,他也馬上醒來。

等他艱難地站在忘川渡口時,手腕腳踝上的血液已將袖子和長袍打濕,而忘川河內的惡靈聞到他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他的虛弱後,立馬從水裏咆哮掙脫出來,欲將他吞噬。

刹那間,整個忘川之水竟蕩起滔天巨浪。

看到這個情景,兩個使者飛快上前,結出一張強大的結界護在蓮絳周圍。

弱小的惡靈剛出忘川之水,便成了燃燒的火焰,另外一些貪婪的強大惡靈則不顧一切地撲向蓮絳,卻在撞向結界的瞬間,變成華麗的煙火。

看到久未出現的蓮絳,擺渡人也是微微一驚,俯身行禮,“尊主。”

蓮絳抬了抬下顎,以示回應。恰此時引魂使者帶著一群新的逝人過來。蓮絳凝目而視,目光一一審視走過來的那群剛死的人。

第一個過來的是滿身是血的男子,是一個商人,被強盜殺害。

第二個是一個年輕渾身濕漉漉女子,是投井自盡。

第三個是一個麵色蠟黃的中年男子,因得了疾病不治而亡。

他們的過往如走馬觀花般在蓮絳的視線中閃過,但是卻沒有蓮絳想要找的人。

難道說,真是他想多了……

第十九個跟著來的也是一個滿身鮮血的男子,他似從高處落下,骨折的手在身側搖搖晃晃的。他路過蓮絳的身側,蓮絳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傷口。

傷口如一條細線,甚至沒有留下一點血。

可這傷口,卻切斷了此人的咽喉,讓他魂歸黃泉。

傷口光滑平整至極,顯然是非常鋒利的刀刃留下的,不,應該是用武器之人出手非常非常快,才會留下這不留痕的傷口。

蓮絳馬上斂神,探視此人的過往。

這是一個職業殺手,十一歲就進入訓練營參與各種暗殺,經過他手中的怨靈已不計其數。蓮絳目光微寒,唇角抿成一條線,不是因為此人殺戮太多,而是因為,他專屬於角麗姬。

而殺手的最後記憶停留在了前天晚上。

聖都的雪淩厲飛舞,他腰間是他最常用的飛鏢,背上背著一個熟睡的孩子在暗夜中等待著命令。和他一樣,旁邊還有十幾個同伴都背著孩子,而目光的遠處,無數個黑影已攀附在牆上。

一個人站在樓台高處,做了一個手勢。這是提醒他們該上了。

他丹田運氣,抓著一根結實的繩索飛快往上爬,雖然背上背著一個幾歲的兒童,但是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負擔。腳下生風,他速度非常快,很快超越了其他同伴,成為衝在最前麵的人。

今晚他們的任務是將這十幾個孩子送到最高處。

可就在此時,耳邊突然吹來一陣刺骨寒冷的風,他下意識地側首,卻見一個黑影從十丈之外的地方一躍而來。

那一瞬,他還來不及拔飛鏢,對方卻已閃到麵前揚起了一把普通但是寒意森森的劍。死亡逼迫而來,可心中的恐懼卻被驚駭和震驚所取代。

那個黑影明明在十丈之外,不過眨眼……是鬼嗎?是魅?怎麼會如此之快。而這個黑影所掠過的地方,那些繩索一一而斷,下方的同伴全部都跌在地上摔個粉碎。

手中繩索在對方劍影下斷裂,他整個人往下墜,下墜的那刻,他想他一定會像同伴一樣感受到頭顱與地麵碰撞然後痛苦死去。

背上的孩童的手露了出來。

那個黑影飛快反應過來,竟然展開雙手飛身撲下來,對方逼近的瞬間,他看到一張幹淨而年輕的臉,麵容有幾分青澀甚至幾分稚氣,可她雙瞳卻明亮如黑耀石,眉目間還透出常人所沒有的冷酷和平靜。

是個女子!她伸手抓住孩子,眼中透出震怒之色,然後持劍的手腕一揚!脖子上一寒,蝕骨寒意從傷口瞬間席卷全身,將他的靈魂停格在她殺氣淩然的雙目之中。

她殺了他!他的記憶停留在蓮絳再也熟悉不過的臉上。

那張臉,如離別那時一樣,清秀美麗。

是十五,他的十五啊。

他忍不住抬手,伸向那個死人,可在碰觸到那人靈魂的瞬間,對方發出淒厲而痛苦的聲音。

“尊主。”身側的使者忙將那人靈魂拉開,才避免其魂飛魄散,化為煙塵。

“哦。”蓮絳收回手,道:“我看此人雙手沾血,不知道欠下了多少人命,這種人,怕隻能轉為牲畜吧。”

兩位使者,哪怕是引魂者和擺渡人都沒有靈力看到靈魂的過往,自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

聽得蓮絳這麼說,引魂者便道:“若殺戮過多,的確隻能做牲畜。”

蓮絳點點頭,側首看向說話的引魂者,“我發現,你們越來越怠慢了。”

蓮絳語聲慵懶,可幾位引魂者卻分明聽出了指責之意,“還請尊主指出。”

蓮絳打了個哈欠,指著方才那殺手的靈魂,“這人分明都死了三天,你們怎麼今天才將它帶回來啊。要知道,人類死了,靈魂理應馬上回歸黃泉,超過時限,就可能變成幽魂或者孤魂,甚至變成惡鬼。你看此人還滿身血淋淋,若你們再晚些帶回來,別說惡鬼,可能還會變成吃人的厲鬼。”

那幾個引魂者一聽,嚇得臉色蒼白。

“是屬下失職。”

其實這也不怪他們,他們早就前去尋找這些靈魂,但是蓮絳所指的這幾個人,靈魂散落,很難找到,而且似乎有人有意控製了他們的魂魄,花了整整三日才找回來這麼一個。

“一定是你們貪玩。”蓮絳坐在渡口的亭子上,托腮靠在欄杆上,指著幾個引魂者,“我雖未與冥君見過麵,但是好歹做鄰居了這麼多年。為了和睦相處,本宮以後就在這兒監督你們工作吧。”

引魂者和擺渡人麵麵相覷,這是什麼理由啊,然後求救地看向兩個使者。兩位使者警惕地互看了一眼。

要知道,他們可比這幾個引魂者辛苦,蓮絳一刻不回地宮,那他們就要一直消耗自己的靈力結成結界保護他以免他被惡靈吞噬。

鏈子已經深深嵌入了骨頭裏,他斜靠在渡口的亭子上,哪怕是稍微一個側身,那疼痛都要將他折磨得灰飛煙滅。

可是他清楚,在得到她安然離開聖都的消息之前,他不能離開此處。而每次探視一個靈魂的過往,都要耗去他許多靈力。

又一批新魂過來,蓮絳起身,看到的卻是一群死相慘烈百姓。蓮絳凝神探視,臉色陡然蒼白,然後飛快朝荊棘之海奔去。

“攔住他!”兩個引魂者飛快追上,攔住蓮絳去路。

蓮絳碧色雙瞳如旋轉的漩渦,雙手一張,寬大的袍子飛出無數瘴氣將兩個使者擊中。

“魔君,你若再去人界將會受到天譴,千年修行毀於一旦,連你的元神都會灰飛煙滅。”

兩個使者爬起來,手中引魂燈變成利劍刺向了蓮絳。上空雷電密布,照亮了他灰白蒼涼的臉。

“她若在,我封印在此處千年也不怕寂寞。可她若不在,我萬年修行,長生又如何?”說著,目光森然地掃過兩個使者,“你們怕是早就算到人間有此劫,那女子三生將盡,永無輪回,所以才想法設法將我封印在此處……”

荊棘之海的後麵緩緩走來一個黑影,正是那位引魂頭領。

他看著蓮絳,“魔君,人與魔本就不能在一起。更何況,你們雖有三世之約,可三世紅線皆斷裂,何苦再掙紮紅塵!那女子千年前本應飛灰煙滅,如今活著,是你與那魅的執念所牽,才讓她逆亂天道再次複活。她遭此劫難,命將斷送,那是你們逆改天命的結果。”

蓮絳淒笑,“我在忘川河邊守候千年,亦是看盡紅塵,多少作惡之人,手染鮮血,卻未曾得到命運的懲罰。可為何她一個普通的女子,偏要受此天劫?”

“因為……”領頭人微微一滯,“因為她三生三世,都妄圖逆改宿命!”

蓮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遽爾笑道:“那如果這次是我要逆天改命呢?”

領頭人搖頭,“灰飛煙滅是她本就難以逃脫的懲戒,千年前,你們讓她輪回一次,千年後,她依然擺脫不了。”

“我不記得千年前的事兒,我隻知道現在。”

蓮絳發絲飛舞,瘴氣凝成一道黑色的冰淩,刺向了領頭人。

同時,荊棘之海突然湧動,竟朝他飛了過來,而他立足的地方地麵也跟著裂開,無數荊棘湧了出來,將他包圍。

頭頂雷電閃爍,將黑荊上的紅花照得瀲灩似火。

那一瞬間,蓮絳似乎又看到了聖都緊閉的城門處,無數巨大的傀儡殺著百姓,一群禁衛軍在孤軍奮戰,企圖打開那封閉的城門。

而傀儡之中,一個身形巨大的傀儡手裏抓著一個滿身鮮血的女子,那女子麵色灰白,雙目緊閉,魂魄早已散去。

十五一步一步離開公主府邸,身後煙花絢麗如畫,可卻沒有了陪她看煙花的人。

“我的孩子,救命啊,我的孩子!”巷子處突然傳來一個婦人的淒厲尖叫。

十五循聲看去,見一隻麒麟突然從院子裏衝到天空。麒麟背上一個麵容妖邪的男孩兒,他懷裏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院子的年輕母親隻能跪在地上無助地哭泣。

蓮初目光冰涼地掃過那婦人,手一揮,身下麒麟展翅離開。

“放下孩子!”

一隻箭從公主府邸方向飛來,直奔向蓮初,蓮初手中鐮刀一擋,將那箭攔住,一回頭,看到角珠奔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張金色的弓箭。

“哼!”蓮初並未理她,直徑往皇宮方向飛。

“妖魔,你還想飛往哪裏?”

角珠領著公主府邸所有的禁軍追了出來,並快速在前方攔截。

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雷動,追趕的眾人頓覺得大地搖晃,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十五已躍上了房頂,凝目細看,然後回身對角珠高喊:“退,所有人退開!”

角珠先是一愣,後發現十五語聲焦急,趕緊命自己的手下後退。

得到命令,禁軍快速撤離,又聽得十五的命令傳來,“弓箭手準備,發!”

漫天箭雨呼嘯著朝前方飛馳而去,一刻鍾之後,有一聲巨響傳來,似龐然大物高空墜落的聲響,同時,前方揚起一陣雪霧。

不待眾人喘息,接著又傳出一陣聲響,像巨人的腳步,那聲音越來越快,地麵也搖晃得厲害。

“射箭!”高處的十五厲聲道。

禁衛軍趕緊發箭,一個龐大的黑影突然從雪霧中衝了出來,一躍上空中,手一揮,竟然全數將那些箭抓在手裏,然後重重落在禁軍前方不到三十尺的地方。

“轟!”那個足有一丈高的龐然大物落地的瞬間,兩側的牆轟然倒塌,而它腳下被生生踩出兩個巨坑。

看到這個突兀出現的龐然大物,在場的禁軍甚至角珠都驚呆在原地,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龐然大物吐出一口毒氣,將手裏的箭反手丟了回來,然後再一次飛快地衝向了角珠。

它的速度非常快,身體又龐大,三十尺的距離,他幾個快步就越過。

角珠身後全是人,看到這怪物衝過來,所有人根本來不及疏散,隻能眼睜睜等待被此巨物踩成肉泥。

就在這個時候,怪物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角珠定眼一看,高處的十五提劍如閃電俯衝而下,手中長劍決然地刺向怪物的左眼。

同時,淩空一個翻騰,狠狠踹向了怪物的後頸。

哢擦!怪物的嘶吼戛然而止,巨大的頭顱垂在龐大的身體上,然後頹然地倒在地上。

而十五,提著長劍已穩穩落在一方牆上,冷靜地看著死去的怪物。

角珠震驚地望著十五,見她抬頭望向西麵,“遮住口鼻,小心被毒氣感染。那邊還有一群毒屍,你速速帶人去,記得,斬斷他們脖子,才能真正殺死它們。”

說著,雙臂展開,如一點孤鴻,霎時消失在夜色中。

眾人慌忙將自己口鼻遮住,在角珠的帶領下,趕向西邊。

十五提著劍飛快地越過聖都的高牆,半個時辰之後,終於看到前方那個蓮初的坐騎,她手中長劍一揮,一道淩厲劍氣破空而出,直接劈向了麒麟翅膀。

感受到殺氣,蓮初抱著手中的嬰兒騰空而起,身體靈動地騰空一番,最後輕巧地落在了一處屋簷之上。

可那麒麟閃躲不及,左邊翅膀被劍氣一斬為二,從高空摔落在地上。

“是你!”看到追來的十五,蓮初眼中有一絲驚訝。

“放下你手中的嬰兒。”

“若有本事,你就來搶。”

蓮初冷笑一聲,手中鐮刀一揮,竟飛簷走壁地朝皇宮方向逃去。

十五見他要走,又一道劍氣橫切向前方,攔住蓮初去路。

瓦片四飛,刀光劍影將夜色照得雪亮,兩人打得正不可開交之時,一條蔓藤突然飛來,一下纏住了十五的腳踝,將她整個人都甩向空中。

十五凝目一看,見另一處樓塔上,一個身穿黑袍的女人正陰森森地盯著她。

同時,數條蔓藤從四麵八方飛來,欲形成一張網將十五困住。

“去死吧,胭脂濃!”那女人尖聲喊著十五的名字。

十五倒吸一口涼氣,忙將體內靈力灌輸到劍裏,劍氣噴薄而出,將撲來的蔓藤斬成碎片。

纏住腳踝的蔓藤也被斬斷,十五借力翻身,穩穩落在房頂之上。

見十五如此輕巧避開,綠意雙目殺氣翻騰,“胭脂濃,才多久不見,你的武功大有長進啊!”

十五微眯著眼睛打量著全身被黑色袍子包裹的綠意,“你也不錯,這才多長的時間,蔓蛇花竟然爬到你臉上了。看樣子,不用多久,你就將被吞噬。”蔓蛇乃南疆陰邪之物,雖寄住在宿主體內,但其隨時欲將宿主吞噬,以此強大自己。

蔓蛇陰寒,如今花開到臉上,這是反噬的征兆。

“誰也吞噬不了我。”綠意蠻不在乎,雙目充血地盯著十五,“倒是今天,我要將你吞噬掉!”

說著,她掀開自己的帽子,一頭齊腰長發突然炸開,竟然變成數條蔓蛇,朝十五飛了過來。

十五一驚,卻不敢出手用劍將這些迎麵撲來的數條蔓蛇斬斷。

蔓蛇是陰邪之物,將其斬斷之後,非但不會死,還會變成數條,到時候,這個城都可能會被蛇覆蓋。

眼看著這些蛇要近身,十五隻得咬牙,腳下一用力,展開雙臂如飛鶴般往後疾退。

“哈哈哈……”

看到十五狼狽避開,綠意追上去,放聲大笑,“怎麼不敢出手了?你不是用劍高手嗎?你手裏的劍呢?”

十五蹙眉,看到蓮初站在一處掛著燈籠的房簷上,紅色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裏麵微弱的燭火刹那間滅掉。

而這時,注意到十五速度慢了下來,那些細小的蛇突然變成一條巨蟒,腰身一甩,將十五從房頂上甩在了一條巷子裏。

十五躲避不及,重重跌落在巷子裏的積雪上,頓時口吐鮮血,火冒金星。

等喘過氣來,對方已經立在身前,變成小蛇的發絲在風中飛舞,看起來猙獰恐怖。細小如發絲的蛇將十五手腳纏住,“胭脂濃!”

這三個字,卻是滿腔的恨意,綠意的臉當即扭曲起來,眉骨變寬,雙眼如燈泡大小,巨大的嘴從耳後開始裂開,裏麵布滿了尖銳的利齒。

這哪裏還是一個人,根本就是一條蛇。

“尚秋水,沒想到三年後,你又變成另外一個風盡。”

十五同情地看著眼前的怪物。

綠意微微一愣,嗤笑道:“我當真以為你忘記我了,原來還記得。”

沐色身邊的綠意,就是當年放棄三生的尚秋水。尚秋水的臉在人和怪物之間來回變動。

十五蹙眉,“你當年舍棄輪回詛咒我,不就是想成為一個魅,永遠留在沐色身邊。你已求仁得仁,何苦還要這樣?”

“求仁得仁?!”尚秋水冷笑,伸手摸著自己的臉,尖叫,“這不是我求仁得仁!你能體會食不知味的痛苦嗎?你們人類的美酒佳肴,到了我嘴裏,不過形同嚼蠟,我體會不到快樂,感受不到愉悅,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受夠了。”

“所以你折磨沐色,報複我?這樣你就能快樂?”

“當然,”她瘋笑起來,“看著沐色的肉被一點點地刮下來,我周身血液都在翻騰。看著你倒在地上,鮮血直流,我覺得渾身都舒暢。那些人的尖叫、哭喊,對我來說才是最美的曲調。”她張開手臂,天上下起灰蒙蒙的雪來,“這座城,很快變成煉獄,變成我尚秋水的死亡封地。”

她仰起頭,許多藍色的蔓蛇花陡然展開,覆蓋了她的脖子。

“尚秋水。”十五厲聲嗬斥她的名字,“你已經被蔓蛇控製了神智,若再不清醒,就會被它徹底吞噬了。”

“嗬嗬嗬……”脖子上那些蔓蛇花頃刻變成了鱗片,連臉上都是,這怪物比當年的風盡看起來還讓人作嘔。

十五盯著眼前朝自己張開血盆大口的尚秋水,歎了一口氣:自風盡之後,她就非常非常討厭蛇。

“等等。”十五艱難地喘口氣。

怪物口中發出刺耳的聲音,“胭脂濃,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臨死前,我想搞清楚幾件事。”

“嗬……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我可以讓你死個明白,你說吧。”

“月夕和角麗姬在哪裏?”

“月夕?”尚秋水森森一笑,“他早就死了,在你離開聖都的時候,他就死了。”

十五渾身一顫,眼中難掩悲痛之色,“月夕……真的死了?”雖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親耳聽到,卻依然心如刀絞。

這個幾次為自己舍棄生命的恩師,卻等不到她回來了。想及當年大洲初見,他坐在破廟內,望著她說,不如讓我替你占一卦。

“那角麗姬呢?”

“她,”尚秋水笑得更換,“得知月夕死了,她當場就瘋了。”

“瘋了?!”

十五震驚地看著尚秋水,對方似不是在撒謊。

“是的,瘋了!一個她恨了一輩子的男人,突然死在自己懷裏,你說她瘋不瘋。”

世間最苦,莫過情愛。對月夕來說,死是解脫。可對角麗姬來說,卻又是另外一個掙脫不開的枷鎖。他們的愛恨糾葛,十五不清楚,可聽到這個結果,心中亦是莫名難受。

一代風華的角麗姬,卻最終因一個男人落得這個下場,追逐名利的一生,終究還是逃不過一個情字。

“還有什麼想問的?”

十五歎了一口氣,“沐色在哪裏?”

“嗬嗬嗬嗬……你果然要問及他。我猜得沒錯,你就是為他而來。”

十五沒有否認,“我就是為他而來。他人呢?”

“你想知道?可是我偏不告訴你,我也要你帶著不甘死去。”說著血口大張,咬向十五頭顱。

十五凝目,高聲道:“火鳳!”

霎時間,十五身後突然出現一隻巨大的鳳凰,口中噴出一道炙熱的火舌,撲向了尚秋水。

淒厲尖叫在巷子裏響起,尚秋水捧著臉翻滾在地上,指縫間不斷溢出黃色的液體。

方才蓮初站的地方,讓十五突然想起,蔓蛇不但懼怕光源,最怕的是火。

尚秋水捂住臉站起來,看著十五後麵的一直在吞吐火焰的火鳳,雙目猙獰,“火鳳!”

火鳳是蓮初的坐騎,她驚訝抬頭,發現蓮初竟不知去向。似乎明白了什麼,尚秋水翻身躍上房頂,對著十五喊:“你不是想找沐色嗎?他就在皇宮。但是去晚了,你可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不,今晚之後,你們全部都得死,全城的人都得死。”

說著消失在夜色中。

十五顧不得傷口,飛快跑出巷子,剛好角珠也趕了過來。

“你快去打開城門,不管用什麼方式,哪怕強行打開也必須讓百姓今晚出城。”

“什麼意思?今晚?”角珠瞪大了眼睛看著十五。

“尚秋水在城裏培植許多方才那種巨型毒屍,還有會咬人、傳播屍毒的毒人。我去阻止她將其他的毒屍放出來,在屍毒蔓延全城之前,你必須疏散百姓。”

“你怎麼知道這些?”

怎麼知道?十五抬頭看著半空中的火鳳,突然聞到空氣裏有股燒焦的味道。她慌忙回頭,竟然看到皇宮方向大火連天。

“失火了,皇宮失火了?”角珠顫聲問道。

十五趕緊騎上火鳳,下方的角珠一下子拉住她的手,眼中有乞求之意,“我母親一定在皇宮,不管你們曾經有多少恩怨,請你……將她帶回來。”角珠咬著唇,顫聲道:“我一定會想辦法將城門打開。”

十五看著角珠消瘦的臉,突然不忍心告訴她,她的母親,早就瘋了。

“好。”十五應聲,又看到角珠從身後取出一把精致的長劍,“聽說你是用劍高手,這算不上什麼絕世之物,卻也是我戰鬼家族的寶劍之一,你帶上,總好過你身上那把劍。”

眼前的少女,沒有昔日那種囂張跋扈,哀求的眼神中,還有幾分討好。

十五伸手接過她手裏的劍,“我會盡力帶她出來。”說著,駕著火鳳飛快衝向了皇宮。

沐色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趴在地上,耳邊傳來一陣陣雷動的腳步聲,那些巨大的毒屍蘇醒了,正邁著步子朝城中去。

這充斥著腐肉味道的皇宮,裏麵睡著的全是尚秋水的毒人和僵屍,還有些很快就要蘇醒。到時候,城門還沒有徹底被破壞,這個城市就會被屍毒肆虐,所有百姓要麼變成毒人,要麼變成毒屍,最後因為饑餓,沒有食物,又相互啃食。

他吃力地動了動身體,然而身上巨大的鉤子嵌入他的肋骨裏,即使隻做了一個抬頭的動作,也痛得他近乎暈了過去。

而這個動作,也用盡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氣。自己最後竟然變成這般廢物,別說逃跑,就是挪動自己殘缺的身體都不可能。

離自己不到五尺的青銅鼎發出咕嚕嚕的聲響,裏麵粘稠惡心的液體在不停地翻滾,這是尚秋水製作毒屍的藥。

尚秋水早就瘋了,瘋得要用整個城來陪葬。全城的人都可以死,但是,那個人不能死。

“胭脂……”

沐色痛苦地念著這個名字,然後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他貼著地板的身體突然往前,腰間一陣哢嚓聲,左邊的鉤子帶著一塊血淋淋的骨肉脫離了他的身體。

蝕骨疼痛幾乎要讓他暈過去,但是那些毒屍的腳步聲又像警鍾一樣警醒著自己。

貼著地麵,又往前挪動著身體,然後用同樣痛苦而殘忍的方式,生生扯掉右邊的骨頭,幾日來,他終於脫離了鉤子的束縛,換得了自由。

然而他虛弱得用不上一點靈力恢複,要試圖站起來,對他來說,又是另外一項挑戰。

然後……再走出這個囚籠?看著外麵虛弱的光,不過幾十尺距離,對他來說卻是要從地獄邁向天堂那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