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像是置身在一個龐大的磨盤上,身體漸漸地飛了起來,輕飄飄的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他聽見人們的呼喊聲,可他沒法回答他們,他甚至能看見他們撲在床邊的身影,卻不能讓自己伸出一隻手,拉一拉他們。
眼前忽地出現了一片極亮的光,像是靈魂飛入了一顆恒星中,光芒也在旋轉飛升,逐漸粉碎成無數的光片,每一片像透明的鏡子一般,映照出一生無數的片段。他像一個看客一般,觀看著自己悲喜甘苦的一生。
記憶在飛升中被層層剝離,最後什麼都不剩下了,隻有那純淨的靈魂在時間隧道的盡頭盤桓舞蹈。
走吧,遺憾、疼痛、苦惱都沒有了,滿足、快樂、喜悅也沒有了,當一切都不剩下,就是真正死亡的來臨。
走了,是訣別,不是再會;是永遠,不是一瞬;是淚水,不是歡笑……
帳內的喊叫騰起了,醫官手忙腳亂地擁在床邊,參湯灌不進了,牙關緊得再也撬不開了,一根根針紮進關脈,仿佛紮入生冷的棉花裏,抽出來時,肌肉也不見顫一下,貼近胸口細聽,心髒安靜得沒有一點響聲。
醫官束手無策,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撕裂了聲音哭喊道:“丞相,丞相歿了!”
所有的人都放聲大哭,薑維發瘋一樣拽住醫官的胳膊,死命地搖晃著:“求求你,救救他!”
醫官已哭得幾乎氣絕:“丞相、丞相救不了,救不了……”
“救救他!”薑維雙眼血紅,喊叫的聲音震徹如雷,掐著醫官的胳膊,竟像恨不得擰斷才肯罷休。
“薑將軍!”費禕使勁地拽開薑維的手,逼視著他流淚的眼睛,高聲地叫道,“丞相歿了,他歿了!”
薑維發出了一聲受傷幼獸的號叫,跌撞著退後兩步,猛地,蹲下身抱著頭痛哭流涕。
在這悲痛欲絕的人群中,修遠覺得自己像被丟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聽不見他們的哭聲,看不見他們被痛苦扭曲的臉,明明心裏很苦很悲很痛,淚水卻像是被蒸發了一般,一滴也流不下來。
在帳裏無數晃動的影子裏,他隻看得見那床榻上再不能動的先生,搖曳的床幃掩著先生瘦削的臉,麵頰蒼白,就像被水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的冷玉。灰白頭發散在枕上,在肩上彎成幾朵細浪,下頜邊殘留著藥液的黃色痕跡,還有一滴藏在幾縷清須裏發光。
修遠走到床邊,輕輕擦掉諸葛亮下頜邊的藥液,拈走那清須裏的一滴,雙手將諸葛亮的頭發向後攏走,露出先生起了皺紋的額頭。
他的先生睡著了,眉目再不緊繃了,再沒有什麼朝政大事打擾他,他可以安安靜靜地做個好夢,這個夢會很長,長到自己可以去找先生的那天。
一陣透骨的冷風卷入帳內,吹得滿帳的燭火搖曳著、掙紮著,最終承受不起那肆虐的摧殘力,一起熄滅了。
哭泣的人們有的還在黑暗中放任著悲傷,有的人卻被黑暗驚住了,他們向著黑漆漆的周遭呼喊著:
“點燈!”
點燈!
嘶啞的喊叫被風蕩了出去,在五丈原上迢遞飄遠,一直飛入遠山的落日裏。
夕陽正在緩慢地滑向遙遠地平線盡頭的山巒間,五丈原湮沒在玫瑰色的餘暉中,仿佛也在一點點坍塌、凹陷,被曆史的千秋悲情壓倒。
漸漸地,夕陽完全地沒入了遠山,光芒在逐漸收縮,利箭般的萬道晚霞如風幹的水分,幹涸在五丈原的悲涼秋風裏。
五丈原沉入了短暫的黑暗。
刹那,天空迸發出極亮的光,把一片天撕開了一個口子,一顆碩大的流星在黑暗中冉冉升起,在藍黑的天幕稍稍一停,立刻自遙遠的天邊飛速地滑落。赤紅色的芒角流逝出絢麗的波紋,眼看就要墜入渭水平原,又不甘心地提升,似乎不願意目睹某個人世間的悲劇。如此三番,一墜一升,再升再墜,舊的芒角波紋沒有消退,新的波紋疊加上去,一時,滿天星鬥閃眼,光芒映照四野。
第三次飛升之後,流星再次墜落,它再也沒有力氣掙紮了,一種悲壯的力量拖住了它,將它拉下,再拉下。
渭水在不安靜地躁動,流光溢彩的水麵起伏著蓮花般的漪瀾。
陡然間,渭水咆哮了,一團天火落進了水裏,紅光映紅了天空,像是一條河都在燃燒,火焰在水麵上奔騰,狂躁地衝向天空,又從天空再次落下火種。
“星星掉渭水裏了!”
有人在大喊,一個聲音響起,其他的聲音都跟著喊叫,霎時,渭水兩岸響起了震天的呐喊。在洶湧的驚呼中,所有的人都湧向渭水岸邊。
火光閃耀明豔,亮閃閃地輝映出一張張臉孔,似乎還能聽見憂傷的歎息,漸漸地在喧囂中沉凝,一直都不曾離去……
黑夜中的蜀宮安靜得像墳墓,夜風像哀傷的囈語,撫摸著蒼冷的宮牆,劉禪忽然醒來,他一腳蹬掉被褥,彈跳著蹦躂下床。
守夜的宮人抬起頭,驚詫地看見皇帝光著腳就跑了出去,仿佛一個任性的孩子。
“陛下!”身後一片沸水似的呼喊。
劉禪不搭理他們,赤裸的腳踩在冰涼的地上,竟渾然不覺得有寒意,那種古怪的心靈感應仿佛鞭子摧打著他,將他不顧一切地趕出去。
他便在宮殿外的月台上站住了,空曠的天街在腳下臣服,夜霧仿佛海潮奔湧,潮汐之聲不間斷地拍打著宮殿的台基。
天空一顆赤紅的流星劃過,宛如一團熱烈燃燒的天火,燒出了半邊天的絢爛。流星的芒角幾次橫掃天際,盤桓著,旋轉著,舞蹈著,滿天流溢著耀眼的光華。在那明亮的輝煌映襯下,整片天空的星光都暗淡無色,大捧大捧的明麗光芒像水一般流瀉而下,照見皇帝淒惶孤單的身影。
劉禪仰起頭,淚從他發紅的眼睛裏一串串滾出來,他喃喃念道:“相父,是你麼……”
相父,是你麼……
流星越飛越遠,他向著北方急速奔去,仿佛乘風而去的理想,他要去的地方,是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