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在營帳門口略略一停,心裏畢竟猶豫了,卻還是定了神踏步進去。
“文長!”他一進去便很得體地行了一禮。
魏延正在洗臉,眼睛哭得腫了,看東西不太清楚,眯了一陣才道:“文偉?”
費禕惻然一歎:“丞相新歿,哀心疼痛啊!”他說著也掉下眼淚。
魏延把手巾扔入臉盆,鼻子擤了擤,卻不再有眼淚,隻跟著歎息。
費禕又寒暄了兩句,想想終要有一問,便試探性地斟字酌句道:“如今丞相亡故,秘不發喪,決意退兵,想讓文長斷後,文長以為如何?”
“退兵?”魏延煩躁地甩了甩手,這兩個字像一顆煩悶的炮仗,炸得他心中一片嘈雜。
“文長以為有何不妥?”費禕平和地問。
魏延背著手橐橐地走了兩步:“丞相雖亡,我輩尚在,北伐事大,一退之間動靜必大,傷損士氣,得不償失!”
“文長的意思……”
魏延搓了搓手:“不如由親官護送丞相梓棺回返成都,我自留下來率兵擊賊,兩相不誤!”
“但此乃丞相遺命,不可違逆吧!”
魏延唉地埋怨一聲,脫口而出:“怎可以一人死而廢天下之事!”
費禕頓覺得徹骨地寒心,他想起諸葛亮屍骨未寒,手下大將居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真真讓人難過。
諸葛亮臨終前與楊儀、薑維和費禕密議身歿後退軍節度,遺命魏延斷後,薑維次之,因擔心魏延不肯退兵,怕生出諸多齟齬,因此並沒有召他同議,隻以軍命下達。諸葛亮去世後,費禕和楊儀、薑維共籌退兵事宜,因不知道魏延肯不肯聽命斷後,所以特來魏延的先鋒營中探個虛實,這一試,真如諸葛亮事先所斷。一旦諸葛亮去世,魏延必定不服管束,壓在魏延頭上的那朵雲已經飄走了,誰可以鎮得住這個桀驁的將軍呢?
他捺住強烈的不悅,和緩地說:“北伐雖為國家大事,奈何如今非常之期,還是退兵為最穩妥。我與威公、伯約多番商議,皆認為文長智謀武藝超群,威公很讚成由你斷後,況北伐機會還多,何必強求此時!”
本來是勸和的一番話,魏延聽來卻像被火燙了般。他這幾日正氣惱諸葛亮臨斷大事不找他商議,偏去找他的仇敵楊儀,還讓楊儀節製三軍退兵,完全不把他這個征西大將軍放在眼裏。一想到將受楊儀部勒,他如何能甘心,真是寧願一死,也不肯屈尊此人之下。
他冷笑道:“楊儀什麼東西,敢來指揮我,還有那個……”他沒說出名字,眼裏早蓄滿了火辣辣的嫉妒。
費禕無可奈何地歎道:“文長決然不退兵?”
“退兵無益處!”魏延斬釘截鐵地說,忽而一笑,手掌輕輕按住費禕的肩頭,“莫若文偉也與我同留下來,共同出兵北伐!”
費禕肩膀一抖:“文長……”他沒想到自己來遊說魏延,竟把自己陷進去了。
魏延不由得他說話:“文偉,我知你忠心國事,不然,丞相何必臨終許以大事,還將你列位公琰之後。如今,你我聯名告之諸將,言不退兵之緣由,若能攻下長安,也不負丞相所托。丞相在天之靈,當能領會你我苦心!”
費禕吸了口冷氣,他明白魏延是想借他之力,他以文,魏延以武,兩相結合,達成魏延不退兵的願望。
費禕想要拒絕,可肩上魏延的手勁越加越大,燃著火般的雙眸中是非此不可的威懾,好像費禕要是不答應,魏延定會不讓他好過。
費禕向上抬了抬身體,試著減輕魏延壓在他肩上的力量:“文長……”他打定主意便要勸說,可是話未出口,卻看見魏延含笑的眸子裏已隱隱有刀光閃動,遒勁的大手還下意識地捏了捏腰間的長劍,又聽得大帳外兵士革靴底的馬刺踩得嚓嚓作響,如迸了火花般。此地為先鋒營壘,距蜀軍中軍有兩裏之地,他立即意識到自己身處危境,血一下子湧上頭頂,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文偉,意下如何?”魏延笑眯眯地問,雙手扶住了費禕的臂膀。
費禕壓抑著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氣,說:“文長之心,禕已知矣,文長為國家計,不計個人得失,在非常之期敢挺身而擔重任,使禕也心有戚戚焉!”
魏延一喜:“這麼說,你答應了?那麼,我們且手書聯名,昭示眾將!”他一招手,就要吩咐人傳筆墨。
“等一下!”費禕喊道。
“怎麼了?”
費禕的臉色白中透青,語氣卻甚為穩定:“僅是禕與文長手書,恐眾將不服,不如再聯合了威公。他為丞相長史,司掌丞相印信,代丞相行退兵事,如果能以丞相命而令三軍,何懼三軍不聽令?”
“楊儀?他會答應?”魏延嗤之以鼻。
“長史為一文吏,不諳軍事,禕當以善言勸說,曉以軍事,他也不會不顧大局。文長要圖大事,難道還容不下一個楊儀嗎?文長放心,禕如今已心服將軍,願與文長共謀謨運,必不欺君也!”
魏延皺了眉毛沉吟不答,壓住費禕肩膀的手慢慢放開,在腰間的鉤帶上抓了一抓。
費禕見魏延還在猶豫,又道:“眾將中有許多都不願意退兵,隻無人牽頭。禕可明諭利害,聯絡起事,讓他們都知曉文長之誌,必能得保大事可成!”
魏延緊鎖的眉頭緩慢地舒張:“也罷了,那麼就勞煩文偉居中綢繆!”
費禕腳步一軟,險些跌倒,硬撐起一口氣說:“事不宜遲,禕立刻前往中軍,若是威公同意,一切好說,若是他不同意,禕便代尚書之秉鉞,奪了他司印之職,隻要丞相印信在手,眾將便可歸心。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也當能體察!”
魏延陰沉的臉上顯露了滿意的微笑:“如此甚好!”
費禕匆匆一拱手,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出了營帳。
天空正下著淡淡的細雨,冷風撩得雨絲亂飛,費禕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一眼望見自己那匹拴在營外木樁上的戰馬,鎮定地走過去解開轡繩,不露一點聲色。
背後的營帳內傳出一聲呼喊:“文偉!”鏘鏘的戰靴聲漸漸向帳外而來,他臉色一變,知道魏延畢竟還是疑惑,要喚了他回去再做定奪。
他再不能故作鎮定了,一拉馬鬃翻身上馬,狠狠一擊馬尾,箭一般飛向營寨外。
“文偉留步!”魏延追出來揚手高呼。
馬蹄翻飛如電,馬上之人對身後的呼喊置若罔聞,隻一味地雷奔電激,馬蹄濺起半身高的泥濘,漫天細雨中,費禕越跑越遠。
魏延猛然驚醒了,他拍著巴掌大吼:“來人啊,把費禕追回來!”
兵將得令,忙著找馬尋人,鬧哄哄地忙了好一陣,牽馬墜鐙,拉韁執轡,頂風冒雨地衝出營寨。
雨越下越大,眼前是黃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連天蓋地,小石塊似的砸得地麵坑坑窪窪。天色漸趨昏暗了,無雲的蒼穹暗得像被一大張灰布遮擋,一點光亮都透不出來。
費禕拚了力氣趕馬狂奔,耳聽見身後追擊的馬蹄聲在風裏如刀刃刮麵,他也不敢向後看,悶著頭快馬加鞭。
一時風聲、雨聲、馬蹄聲、人喊聲交相迸發,天地間昏慘如巨大的陰冷墳墓,五丈原像被拋入了轟天洪水裏,仿佛即將沉沒。
費禕擦了一把雨水,心裏虔誠地祈禱:丞相,你魂若有靈,保佑我得逃此難,保佑季漢免遭蕭牆禍亂!
急切的心情和悲切的悼亡同時爆發,他壓低身體,臉在馬鬃上摩擦了一下,是在擦雨水,也是在擦淚水。
終於,中軍營寨大門即在眼前,濕漉漉的“漢”字大旗耷拉在旗杆上,卻讓人看了陡生無限親切。哨樓上的士兵透過雨幕看見有人飛馬奔營,凝了目光仔細看罷,叫道:“是費司馬!”
營門在雨地裏遲緩地開了,費禕一騎飛奔,“嗖”地踏入營壘,頓時鬆了一大口氣,他在馬上對天空一拜:“天佑季漢啊,丞相有靈,受費禕一拜!”
他跳下馬,也不多做休息,提起沉重滴水的袍子,快步跑入了中軍帳。
中軍帳內,楊儀和薑維正各坐一方,猛看見落湯雞般的費禕衝進來,都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