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一抹雨水,聲音嘶啞得像含著幹木柴:“魏延、魏延,要反了!”
“呼!”肆虐的狂風席卷如潮,吹得營內的簾幕飛向空中,紛紛雨水飄了進來,灑在中軍帳正中央擺放的一具巨大棺槨上,一粒粒在冰冷的木板上跳躍。
這是蜀漢建興十二年八月三十日。
九月初一,蜀軍撤出了五丈原,由薑維斷後退回漢中,魏延本不欲退兵,但因所部不多,又被費禕所誆,生恐楊儀等先回成都告他的刁狀,便自領所部兵馬搶先南歸,蜀軍因為文武爭權暫時分裂成了兩個部分。
蜀軍撤兵的第二天,魏國大將軍司馬懿才知道諸葛亮已經病逝,屯守營寨多日不出的他這一次再也不能忍耐了,傳令三軍輕騎追擊,一日一夜奔襲百裏不停。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待魏軍追上蜀軍,卻驚駭地發現諸葛亮羽扇綸巾行車安然,薑維領兵嚴陣以待,蜀軍旌旗招展,戰鼓雷鳴,大有血戰之狀。司馬懿大驚失色,以為又上了諸葛亮的當,將重演鹵城慘敗。他不遑多想,掉轉馬頭,回軍迅速撤退。退兵路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嚇得一眾魏軍將士股栗失色,等退至平夷處,司馬懿遣人細細打聽,獲悉蜀軍已入穀發喪,諸葛亮是真的病故了,他們看見的諸葛亮不過是泥塑的偶像。這段傳奇為當地老百姓津津樂道,還編出了“死諸葛走生仲達”的順口溜,羞得魏軍上下無地自容。
幾日後,司馬懿率軍案行蜀軍營壘處所,眾將興高采烈地在營盤舊地上大呼小叫,開鎖猴似的滿地跑,拆營灶,踢沙盤,跑到哨摟上觀風景,把蜀軍營壘當成了上林苑。唯有司馬懿默默不語,獨自盤桓良久,將軍們向他賀喜之時,他卻說了四個字:“天下奇才!”
魏國將軍們都猜不明白,如何最大的敵手死了,司馬懿毫無半分喜色,卻像是為諸葛亮扼腕歎息。
司馬懿沒有解釋,隻有他自己知道,世上最強大的對手已經不在了,他不再害怕任何人,也不再擁有了智慧對撞時的快樂。
寂寞總是屬於沒有對手的強者。
司馬懿和諸葛亮交鋒的曆史結束了,另一對敵手的故事卻還在繼續。
魏延和楊儀分兵南歸,魏延先行一步,凡所經之棧道,他全部一把火燒掉,逼得楊儀隻能另選崎嶇山路險行,途中二人飛檄傳至成都,一日內竟發出十封加急文書,都稱對方為叛逆。皇帝的麵前堆了越來越多的文書,二者都言之鑿鑿,以己為忠,以對方為叛,皇帝難以抉擇,去問蔣琬和董允等人,眾人一時也委決不下。此時費禕的文書及時傳到,把整個事件敘說得條理分明,皇帝和朝臣這才下了決斷,得出了眾口一詞的結論,那便是:魏延才是真正的叛逆。
九月初,魏延行兵至南穀口,扼守險關以拒楊儀,護送靈柩的軍隊來到關前,楊儀並沒有著急應戰,卻遣了王平於陣前喊話。王平當下裏痛陳其詞,怒叱魏延無德,丞相屍骨未寒,卻自相分裂,有何麵目以對丞相在天之靈?一番斥責後,再指著魏延麾下兵卒苦口婆心地勸服,說道爾等都是蜀中子弟,老母妻兒皆在蜀中,丞相在時,待爾等不薄,何必跟著魏延反逆。
魏延帳下軍心登時渙散,當先便有三千士卒奔出營寨,人流一湧,跟風的心思便傳染開去,短短時間內,士兵走了大半,唯剩下寥落可數的少量親兵。魏延意識過來,那搶先逃去的正是諸葛亮遣調入他軍中的三千士兵,原來他的步步經營都被諸葛亮算到了,還能拿什麼去爭。
他無計可施,隻得率了親兵逃離南穀關,往南而奔,跑到漢中之時,被早已受命伏擊在此的馬岱攔路截下,窮途末路之際防備不足,馬岱一刀淩空剁砍,頭顱咻地飛上了天空,最後看了一眼漢中的秋陽,滾落在濃稠的血泊中。
魏延被馬岱斬殺,傳首楊儀,楊儀望著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死不瞑目地睜著直勾勾的眼睛,他一腳踏了上去,惡毒地罵道:“庸奴,還敢作惡嗎?”他仰起頭得意揚揚地大笑,周圍的人都陣陣心寒。
鏟除了敵手的楊儀自以為前途光鮮,再無任何阻攔,可是世間輪回有數,他哪裏知道,他的下場竟然與魏延無貳。他自以居功至偉,恨才不能用,落於蔣琬之下,便讒言費禕,口出叛逆之語。費禕密表皇帝,皇帝勃然大怒,將楊儀貶為庶人,發配漢嘉郡。
淪為庶人的楊儀仍不服氣,依然上書誹謗,言辭激切,惹了帝王狠心,傳詔郡守收押,被抓的第三天,絕望的楊儀在獄中自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已經是尚書令的費禕才體會出來,諸葛亮臨終之時,讓他留守軍中應對蕭牆禍亂的真實含義。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躺在冰冷棺槨裏的那個人不能知道了,天下已沒有他匆忙的身影,他亦不用再為天下負擔痛苦,僅僅作為一個傳奇供後人品讀。
蕭蕭颯颯,秋雨纏纏綿綿地下了半個多月,似愁如怨,碎聒不已。天空像是塌陷下來,到處黑沉沉的,不分晝夜,隻有密集的雨聲響徹周遭。
黃月英輕輕關嚴了門窗,反身坐回床邊,探了探南欸的額頭,微歎了口氣,把被子掖得更緊一點。
“丞相!”南欸在睡夢中驚聲尖叫,雙手一舞,被子被她撩到了地上,重重地砸起嗆人的浮塵,她全身抽搐地坐了起來。
黃月英慌忙握住她的手,死命地壓下她的瘋狂舉動,任她發了癔病般地亂擺亂動,用指甲狠狠地剜自己的手,長指甲在手背上劃了七八道血口子,她就是不肯放手。
過了很久,南欸才緩緩平靜下來,她懵懵懂懂地說:“是、是夫人……”
黃月英的神色有點疲倦,她彎下腰去撿那床被子,被褥很重,像是裏麵墜了塊鐵砣。她隻好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拖起被褥,身子也在一寸寸地放低,幾乎要將整個人都投下去。
南欸木木地看著黃月英:“夫人,丞相什麼時候回來?”
被子提到一半停了,好像黃月英再使不出力氣了,略停片刻,她呼出一口氣,奮起一股力量把整床被子抱在懷裏,撣著灰塵,輕悠悠地說:“他不會回來了……”
“哦……”南欸迷糊地笑了笑,無力地垂下了頭,眼裏卻映入了一片潤澤的光芒,原來是一塊缺了頭的白玉麒麟。她懷著驚奇伸手一撫,觸手間卻是涼中帶暖,仿佛是剛剛浸在冰水裏的烙鐵。
她握起玉麒麟,手指在斷裂的豁口輕輕滑過,輕微的刺痛讓她微微戰栗,淚水陡地湧出眼瞼。
她什麼都想起來了,這個玉麒麟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後一份禮物。玉麒麟由郵吏自五丈原帶回成都,隨著禮物到來的還有那個悲痛至極的消息,那一刹那,天旋地轉,乾坤暗淡,宇宙昏慘。
他不會回來了……
南欸把玉麒麟貼在臉上,哀傷地、絕望地一遍遍念道:“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不會回來了……”
一隻手扶上她的背,溫熱的氣流從脊背注入身體裏麵,耳畔的聲音軟和得像一片羽毛。
南欸抬起淚眼:“夫人,他不會回來了,我怎麼辦,怎麼辦?”
黃月英把懷裏的被褥抬上床,鋪開了又給南欸蓋好,用力一笑:“傻丫頭,你看這個白玉麒麟,雖然是缺的,卻溫潤如初,堅質不改,仍然保持了玉的本性。你要明白,這是丞相的期望,是他對你的一片心啊!”
“可是,沒有他,怎麼能活下去!”南欸一捏麒麟,手指被豁口刮破,一絲血染了指頭。
黃月英擦幹她手上的血:“你還有瞻兒啊,你是他的親娘,要撫育他成人,這個就是你活的理由!”
南欸迷茫地呢喃:“瞻兒,我還有瞻兒……我要撫育他長大……”她驚醒般地大聲說,“他在哪裏?”
黃月英溫聲道:“剛才你暈過去,把他嚇著了,我遣人送他先回房去了,放心吧!”
南欸將玉麒麟緊緊捂在胸口,期盼地哭道:“我想見他……”
“好的,我著人帶他來!不過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瞻兒年紀小,雖然早慧,有些事情他不一定明白!”
黃月英見南欸恢複了平靜,便慢慢站起身。
門開了,一陣風卷了雨絲撲打進來,門外躬身走入一個女僮,一邊關門一邊行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