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喪主帥退兵起風波 失夫君月英荷重任(3 / 3)

“何事?”

“內廷傳旨,現在正廳等候!”

黃月英想,一定是靈柩自軍前運往漢中,皇帝知會她準備迎喪。一顆心像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酷烈的痛逼得她眼前發黑,她沒有聲張,雙手裝作理衣服,狠命地壓在心口,試圖壓下那刻骨的疼痛。

她平靜地說:“你去保姆房中接了公子過來,再多遣幾個女僮,照顧好南夫人!”

“是!”

她從旁首的衣竿上取來一領鬥篷,輕輕披上,一推開門,冷風驟雨襲得她寒噤不已。

“夫人,雨大,容奴婢送你吧!”那女僮跟著出來。

“不用了!”黃月英搖搖手,自己邁了步子朝雨中走去。

迎麵過來了幾個女僮,手裏皆抱著錦盒,見她出來,都立身不動,恭謹地一拜。

黃月停住,指指錦盒:“你們是給小姐送藥嗎?”

“是,剛煎好的!”

她點點頭,向混沌迷蒙中的竹林看去,竹林在大雨中瑟瑟戰栗,翠綠的竹林籠罩著蒼黃陰濕的霧氣。雨滴啪啪地擊打在纖細的竹葉上,仿佛在擊打一曲生命的絕響,那掩隱在竹林中的小屋子也在狂雨中消失不見。

自八月起,諸葛果便舊病複發,且病情來勢洶洶,蜀宮特旨遣了太醫診斷,總是不見個好轉,卻是一天連著一天地挨日子。如今,逢此變故,她這病體沉沉的身子骨哪裏受得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隻好以養病需靜為由,將她移居到諸葛亮的書房裏。那裏隔了層層竹林,隻要家中人凡事多加注意,可以暫時讓她沒法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

黃月英目光一凜,嚴厲地說:“記住,任何人都不許將丞相病故之事告知小姐,否則,家法伺候!”

眾女僮聽得害怕,躬了身諾諾答應。

黃月英向她們點首,微微蹬了蹬鞋麵的雨水,順著屋前的長廊走向前廳。

廊下的花樹都凋謝了,枯葉殘花漾在地麵蓄積的潦水裏,仿佛漂泊在汪洋裏的孤舟。大風覆地而過,孤舟在水麵打轉,沒有方向地漂了又住,住了又漂。

黃月英踩著滿過腳踝的潦水,越走步子越沉重,仿佛被灌了鉛,注了鐵,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仿佛是用靈魂殘存的力量去走完這不長的道路。

她沒有力氣走了,搖搖晃晃地靠在廡廊的立柱上,用力地撐住行將倒下的身體。

孔明,我走不動了,你扶扶我好嗎?

黃月英斜斜地把臉挨上了濕漉漉的立柱,隱忍的哭聲消散在嘈雜的風雨聲中。

天荒地老,此恨誰人能知道?

孔明,扶我一把吧!

她顫顫地伸出手,掌心抓著握不住的風雨,握不住了,那些注定將要離去的美好,那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人。

垂天迷漫的雨幕中,忽然從半空中傾灑下一道陽光,破開了冷風急雨的蒼涼,明媚的光影裏仿佛走來一個身影,白衣勝雪,輕盈如夢。

“月英……”聲音恬靜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氣。

又看見那樣的微笑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便是被這樣的微笑吸引,三分優雅裏,一分頑皮,一分沉靜,一分深情。

“孔明,你回來了?”黃月英向他奔去,霎時,她竟覺得是時光倒流,她還是佇倚草廬、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婦,他卻是指點江山、意氣飛揚的隆中青年。

還記得屬於我們的隆中歲月嗎?竹海濤濤,溪水淙淙,青山隱隱,我們擁有多麼年輕的臉孔啊,像花兒般絢爛,像清水般幹淨。

孔明,你沒有走遠,我知道的,你隻是出門訪友了,當傍晚來臨,你便要歸家。你看見沒有,你的妻子在燈下為你縫製冬衣,線跡針痕,都織成了妻子的愛戀。

今年的冬衣我已經做好了,可是,你卻沒有機會穿了……

她輕輕地撫摸那張微笑的臉,手指一碰,笑臉如水汽蒸發了。陽光漸漸退去,風雨收幹了暖熱的光線,湮沒了純雪的白。

“孔明?”黃月英向四周張望,沒有白衣勝雪,沒有深情微笑,天地間一派風雨交加,天空依然沉寂陰霾,陽光被急切的風雨阻擋。

她失神地站在雨中,如注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將她壓垮。

她抬手往懷裏輕輕一伸,那裏臥著一方手絹,身體是冰涼的,手絹卻是溫暖的,她一字一句地吟哦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記得這首詩,當年在隆中時,她和諸葛亮夜讀古籍,偶讀得此詩,都愛不釋手。他們並非愛這詩的綿綿情誼,而是讚賞其中的從容,那是風雨飄零中的堅強守候。所以她將這詩繡在手絹上,送給了丈夫,也把自己的堅持一並送了出去。

可現在,這手絹、這詩卻輾轉返回,重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死當長相思……”她嗚咽著重複,濕潤的手指撫著溫暖的信,一團似血似氣的熱流在周身流轉,仿佛被一雙手臂溫柔地擁抱。

“你要我承擔他們嗎?”她低下頭對懷裏的那方手絹說,“我答應你,讓他們都能快樂。然後,我再來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露出了赧然的微笑,像個對情人耳語的不知事的少女,俄頃,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挺起身體,仿佛撐起了某種不可坍塌的信念。

走到前廳的時候,她的臉上已不再有淚,沉靜如水的表情乍生出熟悉的感覺,恍惚中以為靈魂附體。

她對傳詔的內侍頷首,腳步一跨,牽起衣裙跪了下去。

內侍將詔書遞到她手裏,輕輕一放,歎息道:“夫人節哀。”

黃月英握著詔書,心裏沉著一股氣息,穩穩地站起來:“謝謝中官體恤。”她慢慢地轉過身,心裏轉出一些念頭。她先把詔書放好,緩緩地收整著心情,便又走出門,順著長廊倒回去,一直走到諸葛亮的書房前。

門推開來,暖意如春風拂麵,屋裏的兩個女僮見丞相夫人來了,慌忙行了一禮。

黃月英朝她們點點頭,徑直去到裏屋的榻邊,默然地往那陷在被褥裏的女兒望了一眼,登時便覺得眼角發酸。

這哪兒還是她乖巧爛漫的女兒,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沒了肉的臉像被抹了水泥,又青又灰,唇失去了血色,隻是可怕的白。整個人仿佛一截枯枝,幹癟失水。

諸葛果似乎感覺到有人來了,她微微睜開眼睛,昏眊的眸子閃動著:“娘……”

黃月英在她身邊坐下:“果兒,有哪裏不自在麼?”

“沒有。”諸葛果低低地說

黃月英看了她許久:“果兒,”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很尋常,“娘要出一趟遠門,許有一個月回不來。可你又病著,幸而太後恩旨,接你進宮調養,你……”她說不得了,聲帶已抖了,卻還掛著一絲和悅的笑。

諸葛果黯淡的雙眸陡地豁開一條縫:“娘去哪裏?”

“娘去漢中,”黃月英艱澀地說。

“去見爹爹麼?”

黃月英心裏苦得像泡著黃連水,她死命地掐出輕鬆的語氣:“是呢,爹爹班師了,我去看看、看看他。就一個月,也許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你知道,爹爹很忙,娘也不想打擾他。”

“哦。”諸葛果弱弱地說,她靜靜地停頓著,失色的唇翕動出清亮如水的聲音,“娘去吧,告訴爹爹,果兒想他。”

“好,”黃月英顫聲道,她把頭埋下去,兩隻手死死地牽住被褥,淚在眼眶裏轉了又轉。

“娘,”諸葛果又輕輕呼道,聲音從齒縫裏艱難地拔出,“若是你見到薑哥哥,也告訴他,果兒也想他。”

“好。”

黃月英猛地轉過身,她裝作去給女兒掖被角,把奪眶的眼淚悄悄灑在沒有光的角落裏,可傷情的母親卻沒有看見病榻上的女兒,早已經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