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從坐榻上站起來,出神地聽著窗外的風雨交作,雨點急切地敲打在窗欞上,撞得窗格子搖搖欲墜,有幾滴雨水從窗縫裏迸進來,跳到劉禪腰間的衰絰上。
“陛下……”內侍黃皓矮身而上,提醒地喊了一聲。
劉禪無精打采地回過頭,憔悴的麵孔上是兩行淚水。
黃皓不由得唏噓:“陛下請節哀,自丞相歿後,陛下日日哀哭,其情讓人感動,可要是傷了龍體,叫我們這些人心疼啊!”他聲音哽咽了,舉起袖子擦眼睛。
劉禪想對黃皓笑一笑,試了一試,怎麼也牽引不出那個表情,隻好還是呆呆地說:“嗯,朕知道的……”
他壓了壓胸口,把胸中的積鬱抹勻了一些兒,點頭道:“到時辰了,走吧!”
他當先向宮門走去,身後跟了一群素服麻衣的內侍,都手持白幡,神情哀戚。
宮門一開,風雨狂吼著撲麵衝擊,大雨如從天空灑下的黃土,擊打得宮室樓閣戰栗發抖。屋簷下的鐵馬在狂風中劈裏啪啦地亂響,聲音紊亂,不成音律。
“雨下了快一個月了……”劉禪走得很慢,風雨阻遏,領路的內侍也不敢疾行。
黃皓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帝身後,說道:“小奴聽民間傳聞,說是天為丞相悲泣!”
“是吧,相父過世,山河動容!”
“還有呢,稱丞相是季漢棟梁,他之仙逝無異於山陵崩,唉,讓人好不難過!”黃皓唉聲歎氣。
“山陵崩?”劉禪收住了腳。
“是啊,所以天才塌陷一個角,大雨不停呢。更神奇的是,丞相過世的那晚,一顆星星落到渭水裏,大家都說丞相是星辰下凡,為天下蒼生升平而投生於人……”黃皓喋喋不休,越說越起勁。
“行了!”劉禪喝止了黃皓的話,他淚痕斑斑的臉上忽生出冷冽的笑。
他微微仰頭探向風雨,幾滴雨水在他的額頭飄逝,他一字一頓地說:“山陵崩,帝王之死,好喻意啊!”
他長長地苦歎一聲:“你就是死了,也能讓人這麼惦記,如果此刻死的是我,誰能記得我呢?相父,我多想你能活過來,告訴我,沒有了你,我就不能做一個好皇帝了嗎?”
皇帝的聲音模糊而低沉,被肆虐的風雨聲掩蓋,沒有人真的聽清。那些疼痛的語言在瞬間消遁,像落入地麵的雨水,隻在空中滑過水的痕跡,便匆匆地墜落。
他嘲笑地拍拍自己的臉,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黃皓道:“那個李邈,還關在廷尉府牢獄中吧?”
“還關著的!”
劉禪凝眉道:“前次朕判他磔辜之刑,是不是太重了?”
半個月前,李邈進言皇帝,稱皇帝不該為諸葛亮素服發喪,因為諸葛亮病逝實為國家大喜。諸葛亮在世,身杖強兵,狼顧虎視,威脅朝綱,如今一旦歿去,宗族得全,西戎靜息,是乃大小為慶。皇帝聽罷,愀然作色,下令廷尉拘捕,判了磔辜之刑。
這事本來板上釘釘,如今皇帝卻有此一問,黃皓琢磨著想來皇帝是在聽了“山陵崩”的民間傳言後改了主意,賠著小心說:“李邈誹謗丞相,居心險惡,誠為可惡,不過嘛,他無非是口舌之罪。而且丞相新亡,為亡者故,不宜有殺伐!”
劉禪默默想了一想:“那你認為怎麼才好?”
得此一問,黃皓若蒙恩旨,皇帝自從諸葛亮死後,居然常常問他以國事,他明顯感覺皇帝是在尋找沒有諸葛亮後的另一種支持。
這個皇帝,或許真是太孤獨了。
他也不敢貿然武斷,謹慎地說:“小奴哪裏敢為陛下謀斷,陛下認為磔辜重了,就改一改吧,輕一點的刑罰還是有的!”
劉禪隨口就說:“那就判梟首吧!”
“陛下不打算赦了他?”黃皓以為皇帝要一步步減刑,搶先給皇帝出了個主意。
“赦他?”劉禪冷冷地啐了一口,“赦了誰都不能赦了他!”他一甩袖子,蹚著水快步離去,慌得黃皓小跑追趕。
黃皓大惑不解,為何皇帝在對待諸葛亮的態度上矛盾重重,前一刻還猜忌疑心,後一刻卻拚了性命維護。
這個怯懦的皇帝哦,到底藏了一份怎樣的心思。
略走了小會兒,便見腳下延伸出幾十級台階,這時,台階下卻急急跑上一人,那人也沒帶雨具,冠帶朝服淋得透心濕,潤潤地貼在身上,像黏糊糊的蠶絲。
“陛下!”他在台階上跪下,也不顧地麵冰涼,潦水縱橫。
劉禪透過雨幕辨識那人,原來是董允,他淡淡地說:“何事?”
“臣來此迎候陛下!”董允大聲地說,聲音竭力地想要從滂沱雨幕中穿透。
劉禪斜著眼睛睨他,冷冷地說:“你是來催朕的吧?”
董允叩了個頭,沒有說到底是不是。
劉禪每每見到董允便有種說不出的別扭,這個石頭臉石頭心的大臣讓他數次顏麵掃地,幾乎沒有帝王的尊嚴。如今,居然敢來催促皇帝了,他心頭不愉,強忍了憤懣,不慌不忙地說:“急什麼呢?”
“不是急,是送喪之禮繁複,都需陛下親自主督,因此要早去。而且今天各地來的人多,虎賁隊在清場維護,陛下若去遲了,人群都湧過來,出了差池臣等擔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