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早醒叛逆的童年(1 / 3)

我懂得的盡是些

偏僻的人生,

我想世間死了祖父,

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

世間死了祖父,

剩下的盡是些

凶殘的人了。

月圓的時候,

可以看到;

月彎的時候,

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靈魂的偏缺,

卻永遠也看不到。

——蕭紅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個小縣城裏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裏。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為著這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裏,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麵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蹲在洋車上

看到了鄉巴佬坐洋車,忽然想起一個童年的故事。

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祖母常常進街。我們並不住在城外,隻是離市鎮較偏的地方罷了!有一天,祖母又要進街,命令我:

“叫你媽媽把鬥風給我拿來!”

那時因為我過於嬌慣,把舌頭故意縮短一些,叫“鬥篷”作“鬥風”,所以祖母學著我,把“風”字拖得很長。

她知道我最愛惜皮球,每次進街的時候,她問我:

“你要些什麼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這樣大的。”

我趕快把手臂拱向兩麵,好像張著的鷹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輕動著嘴唇,好像要罵我一些什麼話,因我的小小的姿勢感動了他。

祖母的鬥篷消失在高煙囪的背後。

等她回來的時候,什麼皮球也沒帶給我,可是我也不追問一聲:

“我的皮球呢?”

因為每次她也不帶給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時候,我仍說是要皮球。我是說慣了,我是熟練而慣於作那種姿勢。

祖母上街盡是坐馬車回來,今天卻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裏,大概是槽子裝置了兩個大車輪。非常輕快,雁似的從大門口飛來,一直到房門。在前麵挽著的那個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裏,小小的心靈上,有無限的奇秘衝擊著。我以為祖母不會從那裏頭走出來,我想祖母為什麼要被裝進槽子裏呢?我漸漸驚怕起來,我完全成個呆氣的孩子,把頭蓋頂住玻璃,想盡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槽子。

很快我領會了!見祖母從口袋裏拿錢給那個人,並且祖母非常興奮,她說叫著,鬥篷幾乎從她的肩上脫溜下去!

“嗬!今天我坐著東洋驢子回來的,那是過於安穩呀!還是頭一次呢,我坐過安穩的車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見過人們所呼叫的東洋驢子,媽媽也沒有奇怪。隻是我,仍舊頭皮頂撞在玻璃那兒,我眼看那個驢子從門口飄飄地不見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離開窗子,祖母的鬥篷已是脫在炕的中央,她嘴裏叨叨地講著她街上所見的新聞。可是我沒有留心聽,就是給我吃什麼糖果之類,我也不會留心吃,隻是那樣的車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靈了!

夜晚在燈光裏,我們的鄰居,劉三奶奶搖閃著走來,我知道又是找祖母來談天的。所以我穩當當地占了一個位置在桌邊。於是我咬起嘴唇來,仿佛大人樣能了解一切話語,祖母又講關於街上所見的新聞,我用心聽,我十分費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個鄉巴佬還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車的回頭才知道鄉巴佬是蹲在車子前放腳的地方,拉車的問:‘你為什麼蹲在這地方?’鄉巴佬說他怕拉車的過於吃力,蹲著不是比坐著強嗎?比坐在那裏不是輕嗎?所以沒敢坐下……”

鄰居的三奶奶,笑得幾個殘齒完全擺在外麵,我也笑了!祖母還說,她感到這個鄉巴佬難以形容,她的態度,她用的一切字眼兒,都是引人發笑。

“後來那個鄉巴佬,你說怎麼樣!他從車上跳下來,拉車的問他為什麼跳?他說:‘若是蹲著嗎?那還行。坐著,我實在沒有那樣的錢。’拉車的說:‘坐著,我不多要錢。’那個鄉巴佬到底不信這話,從車上搬下他的零碎東西,走了。他走了!”

我聽得懂,我覺得費力,我問祖母:

“你說的,那是什麼驢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話,拍了我的頭一下,當時我真是不能記住那樣繁複的名詞。過了幾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驢子回來的,我的心裏漸漸羨慕祖母,也想要坐驢子。

過了兩年,六歲了!我的聰明,也許是我的年歲吧!支持著我使我愈見討厭我那個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舊了;我不能喜歡黑臉皮球,我愛上鄰家孩子手裏那個大的;買皮球,好像我的誌願,一天比一天堅決起來。

向祖母說,她答:“過幾天買吧,你先玩這個吧!”

又向祖父請求,他答:“這個還不是很好嗎?不是沒有出氣嗎?”

我得知他們的意思是說舊皮球還沒有破,不能買新的。於是把皮球在腳下用力搗毀它,任是怎樣搗毀,皮球仍是很圓,很鼓,後來到祖父麵前讓他替我踏破!祖父變了臉色,像是要打我,我跑開了!

從此,我每天表示不滿意的樣子。

終於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來,自己出街去買皮球了!朝向母親曾領我到過的那家鋪子走去,離家不遠的時候,我的心誌非常光明,能夠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過了一會兒,不然了!太陽我也找不著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來都是一個樣,街上的行人好像每個都要撞倒我似的,就連馬車也好像是旋轉著。我不曉得自己走了多遠,隻是我實在疲勞。不能再尋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尋覓不到。我是從哪一條路來的?究竟家是在什麼方向?

我忘記一切危險,在街心停住,我沒有哭,把頭向天,願看見太陽。因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針看看太陽就知道或南或北嗎?我雖然看了,隻見太陽在街路中央,別的什麼都不能知道,我無心留意街道,跌倒在了陰溝板上麵。

“小孩!小心點。”

身邊的馬車夫驅著車子過去,我想問他我的家在什麼地方,他走過了!我昏沉極了!忙問一個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嗎?”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丟的孩子,或許那時候我的臉上有什麼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邊去,把車子拉過來,我知道他是洋車夫,他和我開玩笑一般:

“走吧!坐車回家吧!”

我坐上了車,他問我,總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裏呀?”

我說:“我們離南河沿不遠,我也不知道哪麵是南,反正我們南邊有河。”

走了一會兒,我的心漸漸平穩,好像被動蕩的一盆水,漸漸靜止下來,可是不多一會兒,我忽然憂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沒有買成!從皮球聯想到祖母騙我給買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聯想到祖母講的關於鄉巴佬坐東洋車的故事。於是我想試一試,怎樣可以像個鄉巴佬。該怎樣蹲法呢?輕輕地從座位滑下來,當我還沒有蹲穩當的時節,拉車的回頭來:

“你要做什麼呀?”

我說:“我要蹲一蹲試試,你答應我蹲嗎?”

他看我已經偎在車前放腳的那個地方,於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個鬼臉,嘴裏哼著:

“倒好哩!你這樣孩子,很會淘氣!”

車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記街上有沒有人笑我。車跑到紅色的大門樓,我知道家了!我應該起來呀!應該下車呀!不,目的想給祖母一個意外的發笑,等車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裏,像耍猴人的猴樣,一動不動。祖母笑著跑出來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們不曉得我的意義,我用尖音喊:

“看我!鄉巴佬蹲東洋驢子!鄉巴佬蹲東洋驢子呀!”

隻有媽媽大聲罵著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著上街。

洋車忽然放停,從上麵我倒滾下來,不記得被跌傷沒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車的,說他欺侮小孩,說他不讓小孩坐車讓蹲在那裏。沒有給他錢,從院子把他轟出去。

所以後來,無論祖父對我怎樣疼愛,心裏總是生著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車夫,我問:

“你為什麼打他呢?那是我自己願意蹲著。”

祖父把眼睛斜視一下:“有錢的孩子是不受什麼氣的。”

現在我是二十多歲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這樣的年代中,我沒發現一個有錢的人蹲在洋車上;他有錢,他不怕車夫吃力,他自己沒拉過車,自己所嚐到的,隻是被拉著的舒服滋味。假若偶爾有錢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車廂中玩一玩,那麼孩子的祖父出來,拉洋車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現在變成個沒有錢的孩子了!

煩擾的一日

他在祈禱,他好像是向天祈禱。

他正是跪在欄杆那兒——冰冷的、石塊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沒有鞋子,並且他用裸露的膝頭去接觸一些個冬天的石塊。我還沒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經為憤恨而燒紅,而快要脹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畢竟我是沒有押起眼睛來走過他。

他是那樣年老而昏聾,眼睛像是已腐爛過。街風是銳利的,他的手已經被吹得和一個死物樣。可是風,仍然是銳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隻是喃喃著。

一個俄國老婦——她說的不是俄語,大概是猶太人——把一張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裏,同時他仍然喃喃著,好像是向天祈禱。

我帶著我重得和石頭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積下的舊報紙取出來,放到老人的麵前,為的是他可以賣幾個錢,但是當我已經把報紙放好的時候,我心起了一個劇變,我認為我是最庸俗沒有的人了!仿佛我是做了一件蠢事般的。於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錢的盒子,可是連半角錢的票子都不能夠尋思得到。老人是過於笨拙了!怕是他不曉得怎樣去賣舊報紙。

我走向鄰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著,她常常是沒有心思向我講一些話。我坐下來,把我帶去的包袱打開,預備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說話了:

“於媽還不來,那麼,我的孩子會使我沒有希望。你看我是什麼事也沒有做,外國語不能讀,而且我連讀報的趣味都沒有呀!”

“我想你還是另尋一個老媽子好啦!”

“我也這樣想,不過實際是困難的。”

她從生了孩子以來,那是五個月,她沉下苦惱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顏色,臉兒皺皺的。

為著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貓一樣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厭了,幾次想要哭鬧,我忙著裁旗袍,隻是用聲音招呼他。看一下時鍾,知道她去了還不到一點鍾,可是看小孩子要多麼耐性呀!我煩亂著,這僅是一點鍾。

媽媽回來了,帶進來衣服的冷氣,後麵跟進來一個瓷人樣的,纏著兩隻小腳,穿著毛邊鞋子,她坐在床沿,並且在她進房的時候,她還向我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我又看見她戴的是毛邊帽子,她坐在床沿。

過了一會兒,她是欣喜的,有點不像瓷人:“我是沒有做過老媽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開柳條包鋪,帶開藥鋪……我實在不能再和他生氣,誰都是願意支使人,還有人願意給人家支使嗎?咱們命不好,那就講不了!”

像猜謎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麼命運。雪琦她歡喜,她想幸福是近著她了,她在感謝我:

“玉瑩,你看,今天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這個老媽子來呀!”

那個半老的婆娘仍然講著:“我的男人他打我罵我,以先對我很好,因為他開柳條包鋪,要招股東。就是那個入二十元錢頂大的股東,他替我造謠,說我娘家有錢,為什麼不幫助開柳條鋪呢?在這一年中,就連一頓舒服飯也沒吃過,我能不傷心嗎!我十七歲過門,今年我是二十四歲。他從不和我吵鬧過。”

她不是個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歲。說到這樣傷心的地方,她沒有哭,她曉得做老媽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說下去,雪琦眉毛打鎖,把小孩子給她:

“你抱他試試。”

小孩子,不知為什麼,但是他哭,也許他不願看那種可憐的臉相!

雪琦有些不快樂了,隻是一刻的工夫,她覺得幸福是遠著她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像個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們一向她看去,她忙著把眼珠活動一下,然而很慢,並且一會兒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將來你會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氣的,一生氣就和呆人一樣,什麼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著補充一句,“若不生氣,什麼病也沒有呀!好人一樣,好人一樣。”

後來她看我縫衣裳,她來幫助我,我不願她來幫助,但是她要來幫助。

小孩子吃著奶,在媽媽的懷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響,我們的呼吸,為著孩子的睡覺都能聽得清。

雪琦更不歡喜了。大概她在害怕著,她在計量著,計量她的計劃怎樣失敗。我窺視出來這個瓷器的老媽,怕一會兒就要被辭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滿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給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當老媽子的規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說完坐在木凳上,又開始變成不動的瓷人。

我煩擾著,街頭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鉛板樣的心沉沉地掛在臉上。

“你把髒水倒進水池子去。”她向擺在木凳間的那瓷人說。捧著水盆子,那個婦人紫色毛邊鞋子還沒有響出門去,雪琦的眼睛像小偷一樣轉過來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麼快讓她走吧!”

孩子被丟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錢給老媽子的工錢。

那紫色的毛邊鞋慢慢移著,她打了盆淨水放在盆架間,過來招呼孩子。孩子懼怕這瓷人,他更哭。我縫著衣服,不知怎麼一種不安傳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媽子停下來,那是雪琦把三角錢的票子示到麵前的時候,她拿到三角錢走了。她回到婦女們最傷心的家庭去,仍去尋她惡毒的生活。毛邊帽子,毛邊鞋子,來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著孩子。

“你若不來,我怎能去找她來呢!”她埋怨我。

我們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剛從暗室走出。屋子漸漸沒有陽光了,我回家了,帶著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著一群麻煩的想頭——婦女們有可厭的丈夫,可厭的孩子。冬天追趕著叫花子使他絕望。

在家門口,仍是那條欄杆,但是那塊石道,老人向天跪著,黃昏了,給他的絕望甚於死。

我經過他,我總不能聽清他祈禱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禱的,不是我給他的那些報紙,也不是半角錢的票子,是要從死的邊沿上把他拔回來。然而讓我怎樣做呢?他向天跪著,他向天祈禱……

鍍金的學說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宏亮的聲音,並且他什麼時候講話總關於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回旋在牆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裏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可是我抖擻著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麵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勢不對,坐著的姿勢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於是我心在小胸膛裏邊驚跳著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裏講究些什麼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著,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並且我想他很願意聽我講究。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做出種種姿勢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著的手足停下,靜等著伯伯誇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對我好像沒有反應,再等一會兒他對於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回響。至於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錯在什麼地方?話講的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願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歎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著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麼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著誇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誇口,誇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的。”

我走進母親的房裏時,坐在炕沿我弄著發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後我再不誇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於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塗粉、抹胭脂,要保持本來的麵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麵目,不塗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後來我漸漸對於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吊古戰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後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十四歲。

又過一年,我從小學卒業就要上中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鍾才能給一個答話:

“上什麼中學?上中學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裏變成一隻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時我過於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器壓軋了。我問他:“什麼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他立刻像火山一樣爆裂起來。當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發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可是父親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複他的父權。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些,或者加倍的尊嚴著才能壓住子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