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明滅浮生動蕩中(1 / 3)

無論你心胸怎樣寬大,

但你的心不能不跳,

因為那擺在你麵前的

是荒涼的,是橫遭不測的。

瀟瀟落紅情依依,

從異鄉又奔向異鄉,

這願望多麼渺茫。

而況送著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我的是異鄉的風霜。

——蕭紅

在東京

在我住所的北邊,有一帶小高坡,那上麵種的或是鬆樹,或是柏樹。它們在雨天裏,就像同在夜霧裏一樣,是那麼朦朧而且又那麼寧靜!好像飛在枝間的鳥雀羽翼的音響我都能夠聽到。

但我真的聽得到的,卻還是我自己腳步的聲音,間或從人家牆頭的樹葉落到雨傘上的大水點特別地響著。

那天,我走在道上,我看著傘翅上不住地滴水。

“魯迅是死了嗎?”

於是心跳了起來,不能把“死”和魯迅先生這樣的字樣相連接,所以左右反複著的是那個飯館裏下女的金牙齒,那些吃早餐的人的眼鏡、雨傘,他們好像小型木凳似的雨鞋。最後我還想起了那張貼在廚房邊的大畫——一個女人抱著一個舉著小旗的很胖的孩子,小旗上麵就寫著“富國強兵”。所以以後,一想到魯迅的死,就想到那個很胖的孩子。

我已經打開了房東的格子門,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走不進來,我氣惱著:我怎麼忽然變大了?

女房東正在瓦斯爐旁斬斷一根蘿卜,她抓住了她白色的圍裙開始好像鴿子似的在笑:“傘……傘……”

原來我好像要撐著傘走上樓去。

她的肥胖的腳掌和男人一樣,並且那金牙齒也和那飯館裏下女的金牙齒一樣。日本女人多半鑲了金牙齒。

我看到有一張報紙上的標題是魯迅的“偲”。這個“偲”字,我翻了字典,在我們中國的字典上沒有這個字,而文章上的句子裏,“逝世,逝世”這字樣有過好幾個,到底是誰逝世了呢?因為是日文報紙看不懂之故。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那個飯館裏在什麼報的文藝篇幅上看到了“逝世,逝世”,再看下去,就看到“損失”或“殞星”之類。這回,我難過了,我的飯吃了一半,我就回家了。一走上樓,那空虛的心髒,像鈴子似地鬧著,而前房裏的老太婆在打掃著窗欞和席子的劈啪聲,好像在打著我的衣裳那麼使我感到沉重。在我看來,雖是早晨,窗外的太陽好像正午一樣大了。

我趕快乘了電車,去看××。我在東京的時候,朋友和熟人——隻有她。車子向著東中野市郊開去,車上本不擁擠,但我是站著。“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魯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樹和人家,它們卻是那麼平安、溫暖和愉快!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上,為的是躲避車上的煩擾,但又誰知道,那從玻璃吸收來的車輪聲和機械聲,會疑心這車子是從山崖上滾下來了。

××在走廊邊上,刷著一雙鞋子,她的扁桃腺炎還沒有全好,看見了我,頸子有些不會轉彎地向我說:

“啊!你來得這樣早!”

我把我來的事情告訴她,她說她不相信。因為這事情我也不願意它是真的,於是找了一張報紙來讀。

“這些日子病得連報也不訂,也不看了。”她一邊翻那在長桌上的報紙,一邊用手在摸撫著頸間的藥布。

而後,她查了查日文字典,她說那個“偲”字是個印象的意思,是麵影意思。她說一定有人到上海訪問了魯迅回來寫的。

我問她:“那麼為什麼有逝世在文章中呢?”我又想起來了,好像那文章上又說:魯迅的房子有槍彈穿進來,而安靜的魯迅竟坐在搖椅上搖著;或者魯迅是被槍打死的?日本水兵被殺事件,在電影上都看到了,北四川路又是戒嚴,又是搬家。魯迅先生又是住的北四川路。

但她給我的解釋,在阿Q心理上非常圓滿,她說“逝世”是從魯迅的口中談到別人的“逝世”,“槍彈”是魯迅談到“一·二八”時的槍彈,至於“坐在搖椅上”,她說談過去的事情,自然不用驚慌,安靜地搖在搖椅上又有什麼稀奇。

出來送我走的時候,她還說:

“你這個人啊!不要神經質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都寫了文章,他的身體可見是在複原期中……”

她說我好像慌張得有點傻,但是我願意聽。於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來了。

我知道魯迅先生是死了,那是二十二日,正是靖國神社開廟會的時節。我還未起來的時候,那天天空開裂的爆竹,發著白煙,一個跟著一個在升起來。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幾次,她啊啦啊啦地向著那爆竹升起來的天空呼喊,她的頭發上開始束了一條紅繩。樓下,房東的孩子上樓來送我一塊撒著米粒的糕點,我說謝謝他們,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臉上接受了我怎樣的眼睛。因為才到五歲的孩子,他帶小碟下樓時,那碟沿還不時地在樓梯上磕碰著。他大概是害怕我。

靖國神社的廟會一直鬧了三天,教員們講些下女在廟會時節的故事,神的故事,和日本人拜神的故事,而學生們在滿堂大笑,好像世界上並不知道魯迅死了這回事。

有一天,一個眼睛好像金魚眼睛的人,在黑板上寫著:魯迅先生大罵徐懋庸引起了文壇一場風波……茅盾起來講和……

這字樣一直沒有擦掉。那卷發的,小小的,和中國人差不多的教員,他下課以後常常被人團聚著,談些個兩國不同的習慣和風俗。他的北京話說得很好,中國的舊文章和詩也讀過一些。他講話常常把眼睛從下往上看著。

“魯迅這個人,你覺得怎麼樣?”

我很奇怪,又像很害怕,為什麼他向我說?結果曉得不是向我說。在我旁邊那個位置上的人站起來了,有的教員點名的時候問過他:“你多大歲數?”他說他三十多歲。教員說:“我看你好像五十多歲的樣子……”因為他的頭發白了一半。

他作舊詩作得很多。秋天,中秋遊日光,遊淺草,而且還加上譜調讀著。有一天他還讓我看看,我說我不懂,別的同學有的借他的詩本去抄錄。我聽過幾次,有人問他:“你沒再作詩嗎?”

他答:“沒有喝酒呢?”

他聽到有人問他,他就站起來了:

“我說……先生……魯迅,這個人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個罵,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

他的黃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用手替他扭正過來。

一個大個子,戴著四角帽子,他是“滿洲國”的留學生,聽說話的口音,還是我的同鄉。

“聽說魯迅不是反對‘滿洲國’的嗎?”

那個日本教員,抬一抬肩膀,笑了一下:“嗯!”

過了幾天,日華學會開魯迅追悼會了。我們這一班中四十幾個人,去追悼魯迅先生的隻有一位小姐。她回來的時候,全班的人都笑她,她的臉紅了,打開門,用腳尖向前走著,走得越輕越慢,而那鞋跟就越響。她穿的衣裳顏色一點也不調配,有時是一件紅裙子綠上衣,有時是一件黃裙子紅上衣。

這就是我在東京看到的這些不調配的人,以及魯迅的死對他們激起怎樣不調配的反應。

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他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的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許先生把那桃紅色的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時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作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兒。”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的蒙蒙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兒把按成圓餅的麵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隻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讚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發剃得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後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麵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裏出來,在弄堂裏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裏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麵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裏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魯迅先生坐在××電影院樓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記了,新聞片是蘇聯紀念五一節的紅場。

“這個我怕看不到的……你們將來可以看得到。”魯迅先生向我們周圍的人說。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壓迫,不準她做教授,不準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史沫特烈,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

魯迅先生介紹人去看的電影有《夏伯陽》《複仇豔遇》……其餘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於動物的知識。”

魯迅先生不遊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裏的土鬆軟了,公園裏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隻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

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樹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我是去過兆豐公園的,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仿佛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土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

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濕,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

魯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不圍巾子,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

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他說:

“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裏出來時,兩隻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衝著風就向前走,腋下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裏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著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

魯迅先生抱著印花包袱從外邊回來,還提著一把傘,一進門客廳早坐著客人,把傘掛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談起話來。談了很久了,傘上的水滴順著傘杆在地板上已經聚了一堆水。

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煙,抱著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沒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為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用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所以買米買炭都是許先生下手。我問許先生為什麼用兩個女用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許先生說她們做慣了,海嬰的保姆,海嬰幾個月時就在這裏。

正說著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樓梯來了,和我們打了個迎麵。

“先生,沒吃茶嗎?”她趕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剛剛下樓時氣喘的聲音還在喉管裏咕嚕咕嚕的,她確實年老了。

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著,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就隻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一碗黃花魚。

這菜簡單到極點。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裏用著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為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或做什麼的。請客人在家裏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著。客人接到手裏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

“擦一擦,拿著雞吃,手是膩的。”

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著校樣紙。

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裏打著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著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裏花上已幹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後輕輕地關了門再上樓來。

來了客人還到街上去買魚或買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裏去工作。

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信筒那裏去。落著雨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

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發有一些是白了的。

夜裏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隻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

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後邊。

看完了電影出來,又隻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著先走了。

魯迅先生旁邊走著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鍾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著沿蘇州河的鐵欄杆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並且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著煙。

海嬰不安地來回地亂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並排坐下。

魯迅先生坐在那兒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餘不吃別的飲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裏都不預備。

魯迅先生陪客人到深夜,必同客人一道吃些點心。那餅幹就是從鋪子裏買來的,裝在餅幹盒子裏,到夜深許先生拿著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櫃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來客人必不可少。魯迅先生一邊抽著煙,一邊剝著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

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隻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五十支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聽煙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裏。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裏;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著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二三點鍾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鍾,陪到六點鍾;客人若在家吃飯,吃完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吃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鍾,十點鍾,常常陪到十二點鍾。從下午三點鍾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合一合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裏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就要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台燈下開始寫文章了。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麼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高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裏。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

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

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隻有門麵一間,在門麵裏邊設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裏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裏邊,老板是猶太也許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

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著布袍子,有時到這裏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鍾頭。

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後那茶座裏邊坐著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用眼瞪著她,很生氣地看了她半天,而後說:“是做什麼的呢?”

魯迅先生對於穿著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還是)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範學堂裏也不知是什麼學堂裏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的離學堂幾裏路,幾裏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鍾才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著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抬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並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

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著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了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起來,隨著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著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裏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為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裏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著。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裏的拿來嚐嚐,果然不是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哪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得整整齊齊,比如一些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常常從許先生手裏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那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著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卷了一個卷。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準備著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

一進弄堂口,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裏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裏零星地玩著。

魯迅先生隔壁掛著一塊大的牌子,上麵寫著一個“茶”字。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魯迅先生的客廳裏擺著長桌,長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並不破舊。桌上沒有鋪什麼桌布,隻在長桌的當心擺著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裏長著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圍著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尤其是在夜裏,全弄堂一點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那夜,就和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道坐在長桌旁邊喝茶的。當夜談了許多關於偽滿洲國的事情,從飯後談起,一直談到九點鍾十點鍾而後到十一點鍾。時時想退出來,讓魯迅先生好早點休息,因為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身體不大好,又加上聽許先生說過,魯迅先生傷風了一個多月,剛好了的。但魯迅先生並沒有疲倦的樣子。雖然客廳裏也擺著一張可以臥倒的藤椅,我們勸他幾次想讓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去,仍舊坐在椅子上。並且還上樓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魯迅先生到底講了些什麼,現在記不起來了。也許想起來的不是那夜講的而是以後講的也說不定。過了十一點,天就落雨了,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簾,所以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並且落了雨,心裏十分著急,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是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再坐一下。

“十二點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

所以一直坐到將近十二點,才穿起雨衣來,打開客廳外邊的響著的鐵門,魯迅先生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我想為什麼他一定要送呢?對於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的送是應該的嗎?雨不會打濕了頭發,受了寒傷風不又要繼續下去嗎?站在鐵門外邊,魯迅先生指著隔壁那家寫著“茶”字的大牌子說:“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字,就是這個‘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鎖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