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相逢患難共命行(1 / 3)

窗子一關起來,

立刻生滿了霜,

過一刻,

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

起初是一條條的,

後來就大哭了!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

羽翼是稀薄的,

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

而且多麼討厭嗬,

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

……不錯,我要飛,

但同時覺得……

我會掉下來。

——蕭紅

破落之街

天明了,白白的陽光空空地染了全室。

我們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結他自己的鞋帶,我結我的鞋帶。他到外麵去打洗臉水,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氣憤地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記了,臉水潑到地板上。他問我,我氣憤著不語,把鞋子給他看。

鞋帶是斷成三段了,現在又斷了一段。他從新解開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麼,我看他向床間尋了尋,他是找剪刀,可是沒買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帶變成兩段。

一條鞋帶也要分成兩段,兩個人束著一條鞋帶。

他拾起桌上的銅板說:

“就是這些嗎?”

“不,我的衣袋還有哩!”

那僅是半角錢,他皺眉,他不願意拿這票子。終於下樓了,他說:“我們吃什麼呢?”

用我的耳朵聽他的話,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隻是白鞋帶,另一隻是黃鞋帶。

秋風是緊了,秋風很淒涼,特別是在破落之街道上。

蒼蠅滿集在飯館的牆壁,一切人忙著吃喝,不聞蒼蠅。

“夥計,我來一分錢的辣椒白菜。”

“我來二分錢的豆芽菜。”

別人又喊了,夥計滿頭是汗。

“我再來一斤餅。”

蒼蠅在那裏好像是啞靜了。我們同別的一些人一樣,不講衛生體麵,我覺得女人必須不應該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飯,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飯館門時,我很痛苦,好像快要哭出來,可是我什麼人都不能抱怨。平他每次吃完飯都要問我:“吃飽沒有?”我說:“飽了!”其實仍有些不飽。

今天他讓我自己上樓:“你進屋去吧!我到外麵有點事情。”

好像他不是我的愛人似的,轉身下樓離我而去了。

在房間裏,陽光不落在牆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麵牆,好像匣子,好像籠子。牆壁在逼著我,使我的思想沒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與人接觸,不能用於世。

我不願意我的腦漿翻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輾轉,仿佛是個病人一樣;我的肚子叫響,太陽西沉下去,平沒有回來。我隻吃過一碗玉米粥,那還是清早。

他回來,隻是自己回來,不帶饅頭或別的充饑的東西回來。

肚子越響了,怕給他聽著這肚子的呼喚,我把肚子翻向床,壓住這呼喚。

“你肚疼嗎?”

我說不是。

他又問我:“你有病嗎?”

我仍說不是。

“天快黑了,那麼我們去吃飯吧!”

他是借到錢了嗎?

“五角錢哩!”

泥濘的街道,沿路的屋頂和蜂巢樣密擠著,平房屋頂又生出一層平屋來。那是用板釘成的,看起來像是樓房,也閉著窗子,歇著門。可是生在樓房裏的不像人,是些豬玀,是汙濁的群。我們往來都看見這樣的景致。現在街道是泥濘了,肚子是叫喚了!一心要奔到蒼蠅堆裏,要吃饅頭。桌子的對邊那個老頭,他嘮叨起來了。大概他是個油匠,胡子染著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點花色的顏料,他用有顏料的手吃東西。並沒能發現他是不講衛生,因為我們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來,他看一看沒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樣,人們舉目看他。終歸他不是造反的領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裏麵睡著個蒼蠅。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發神經病。

“我是老頭子了,你們拿蒼蠅喂我!”他一麵說,有點傷心。

一直到掌櫃的呼喚夥計再給他換一碗粥來,他才從木凳降落下來。但他寂寞著,他的頭搖曳著。

這破落之街我們一年沒有到過了,我們的生活技術比他們高,和他們不同,我們是從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們永遠留在那裏,那裏淹沒著他們的一生,也淹沒著他們的子子孫孫,但是這要淹沒到什麼時代呢?

我們也是一條狗,和別的狗一樣沒有心肝。我們從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記別人,忘記別人。

歐羅巴旅館

樓梯是那樣長,好像讓我順著一條小道爬上天頂。其實隻是三層樓,也實在無力了。手扶著樓欄,努力拔著兩條顫顫的、不屬於我的腿,升上幾步,手也開始和腿一般顫。

等我走進那個房間的時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著臉。

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他還是我的情人,他問我了:“你哭了嗎?”

“為什麼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淚呀!”

不知是幾分鍾過後,我才發現這個房間是如此的白,棚頂是斜坡的棚頂,除了一張床,地下有一張桌子,一圍藤椅。離開床沿,用不到兩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開門時,那更方便,一張門扇躺在床上可以打開。住在這白色的小室,我好像住在幔帳中一般。我口渴,我說:“我應該喝一點水吧!”

他要為我倒水時,他非常著慌,兩條眉毛好像要連接起來,在鼻子的上端扭動了好幾下:

“怎樣喝呢?用什麼喝?”

桌子上除了一塊潔白的桌布,幹淨得連灰塵都不存在。

我有點昏迷,躺在床上聽他和茶房在過道說了些什麼,又聽到門響,他來到床邊。我想他一定舉著杯子在床邊,卻不,他的手兩麵卻分張著:

“用什麼喝?可以吧?用臉盆來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著才帶來的臉盆時,毛巾下麵刷牙缸被他發現,於是拿著刷牙缸走去。

旅館的過道是那樣寂靜,我聽他踏著地板來了。

正在喝著水,一隻手指抵在白床單上,我用發顫的手指撫來撫去。他說: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撫來撫去,床單有突起的花紋,並且白得有些閃我的眼睛,心想:不錯的,自己正是沒有床單。我心想的話他卻說出了!

“我想我們是要睡空床板的,現在連枕頭都有。”說著,他拍打我枕在頭下的枕頭。

“咚咚——”有人打門,進來一個高大的俄國女茶房,身後又進來一個中國茶房。

“也租鋪蓋嗎?”

“租的。”

“五角錢一天。”

“不租。”

“不租。”

我也說不租,郎華也說不租。

那女人動手去收拾:軟枕,床單,就連桌布她也從桌子扯下去。床單夾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夾在她的腋下。一秒鍾,這潔白的小室跟隨她花色的包頭巾一同消失去。

我雖然是腿顫,雖然肚子餓得那樣空,我也要站起來,打開柳條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樣,床上一張腫脹的草褥赤現在那裏,破木桌一些黑點和白圈顯露出來,大藤椅也好像跟著變了顏色。

晚飯以前,我們就在草褥上吻著抱著過的。

晚飯就在桌子上擺著:黑“列巴”和白鹽。

晚飯以後,事件就開始了:開門進來三四個人,黑衣裳,掛著槍,掛著刀。進來先拿住郎華的兩臂,他正赤著胸膛在洗臉,兩手還是濕著。他們那些人,把箱子弄開,翻揚了一陣。

“旅館報告你帶槍,沒帶嗎?”那個掛刀的人問。隨後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個長紙卷,裏麵卷的是一支劍。他打開,抖著劍柄的紅穗頭。

“你哪裏來的這個?”停在門口那個去報告的俄國管事,揮著手,急得漲紅了臉。

警察要帶郎華到局子裏去。他也預備跟他們去,嘴裏不住地說:“為什麼單獨用這種方式檢查我?妨害我?”

最後警察溫和下來,他的兩臂被放開,可是他忘記了穿衣裳,他濕水的手也幹了。

原因?日間那白俄來取房錢,一日兩元,一月六十元。我們隻有五元錢。馬車錢來時去掉五角。

那白俄說:

“你的房錢,給!”

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錢似的,他好像是很著忙,怕是我們跑走一樣。他拿到手中兩元票子又說:

“六十元一月,明天給!”

原來包租一月三十元,為了鬆花江漲水才有這樣的房價。如此,他搖手瞪眼地說:

“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華說:“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經理。”

郎華從床下取出劍來,指著白俄:

“你快給我走開,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張著跑出去了,去報告警察,說我們帶著凶器,其實劍裹在紙裏,那人以為是大槍,而不知是一支劍。

結果警察帶劍走了,走時他說:“日本憲兵若是發現你有劍,那你非吃虧不可,了不得的,說你是大刀會。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來取。”

警察走了以後,閉了燈,鎖上門,街燈的光亮從小窗口跑下來,淒淒淡淡的,我們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國人,倒比日本憲兵強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從朋友處被逐出來是第二天了。

雪 天

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漸漸從灰色變作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並且也餓了。我下床開了燈,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頭發,揉擦兩下眼睛,心中感到悠長和無底,好像把我放下一個煤洞去,並且沒有燈籠,使我一個人走沉下去。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樣,屋子牆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生關係;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車街聲在小窗外鬧著。可是三層樓的過道非常寂靜。每走過一個人,我留意他的腳步聲:那是非常響亮的,硬底皮鞋踏過去;女人的高跟鞋更響亮而且焦急;有時成群的響聲,男男女女穿插著過了一陣。我聽遍了過道上一切引誘我的聲音,可是不用開門看,我知道郎華還沒回來。

小窗那樣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頭來,看見那一些紛飛的雪花從天空忙亂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變成水珠滾動爬行著,玻璃窗被它畫成沒有意義、無組織的條紋。

我想:雪花為什麼要翩飛呢?多麼沒有意義!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沒有意義嗎?坐在椅子裏,兩手空著,什麼也不做;口張著,可是什麼也不吃。我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機器十分相像。

過道一響,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該不是郎華的腳步吧?一種穿軟底鞋的聲音,嚓嚓來近門口,我仿佛是跳起來,我心害怕:他凍得可憐了吧?他沒有帶回麵包來吧?

開門看時,茶房站在那裏:

“包夜飯嗎?”

“多少錢?”

“每份六角。包月十五元。”

“……”我一點都不遲疑地搖著頭,怕是他把飯送進來強迫我吃似的,怕他強迫向我要錢似的。茶房走出,門又嚴肅地關起來。一切別的房中的笑聲,飯菜的香氣都斷絕了,就這樣用一道門,我與人間隔離著。一直到郎華回來,他的膠皮底鞋擦在門檻,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盤,盛著肉餅、炸黃的番薯、切成大片有彈力的麵包……

郎華的夾衣上那樣濕了,已濕的褲管拖著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襪也濕了。

他上床暖一暖,腳伸在被子外麵,我給他用一張破布擦著腳上冰涼的黑圈。

當他問我時,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彎:

“餓了吧?”

我幾乎是哭了。

我說:“不餓。”

為了低頭,我的臉幾乎接觸到他冰涼的腳掌。

他的衣服完全濕透,所以我到馬路旁去買饅頭。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著氣,刷牙缸伴著我們把饅頭吃完。饅頭既然吃完,桌上的銅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問我:“夠不夠?”

我說:“夠了。”

我問他:“夠不夠?”

他也說:“夠了。”

隔壁的手風琴唱起來,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嗎?手風琴淒淒涼涼地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開。這小窗是通過人間的孔道:樓頂,煙囪,飛著雪沉重而濃黑的天空、路燈、警察、街車、小販、乞丐,一切顯現在這小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發著響。

隔壁的手風琴在我們耳裏不存在了。

家庭教師

二十元票子,使他做了家庭教師。

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並且臉上也像愉悅了些。我歡喜地跑到過道去倒臉水。心中埋藏不住這些愉快,使我一麵折著被子,一麵嘴裏任意唱著什麼歌的句子。而後坐到床沿,兩腿輕輕地跳動,單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蕩。我又跑出門外,看了幾次那個提籃賣麵包的人,我想他應該吃些點心吧!八點鍾他要去教書,天寒,衣單,又空著肚子,那是不行的,但是還不見那提著膨脹的籃子的人來到過道。

郎華做了家庭教師,大概他自己想也應該吃了。當我下樓時,他就自己在買,長形的大提籃已經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他仿佛是一個大蠍虎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欲,從籃子裏往外捉取著麵包、圓形的點心和“列巴圈”,他強健的兩臂,好像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裏才能滿足。最後他會過錢,下了最大的決心,舍棄了籃子,跑回房中來吃。

還不到八點鍾,他就走了。九點鍾剛過,他就回來。下午太陽快落時,他又去一次,一個鍾頭又回來。他已經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義似的。

當他回來時,他帶回一個小包袱,他說那是才從當鋪取出的從前他當過的兩件衣裳。他很有興致地把一件夾袍從包袱裏解出來,還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夾袍,我穿毛衣。”他吩咐著。

於是兩個人各自趕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適。唯有我穿著他的夾袍,兩隻腳使我自己看不見,手被袖口吞沒去,寬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邊掛好一個口袋,就是這樣,我覺得很合適,很滿足。

電燈照耀著滿城市的人家。鈔票帶在我的衣袋裏,就這樣,兩個人理直氣壯地走在街上,穿過電車道,穿過擾嚷著的那條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門,上麵封了紙片,郎華拉開它,並且回頭向我說:“很好的小飯館,洋車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這裏吃飯。”我跟著進去。

裏麵擺著三張大桌子。我有點看不慣,好幾部分食客都擠在一張桌上。屋子幾乎要轉不過來身。我想,讓我坐在哪裏呢?三張桌子都是滿滿的人。我在袖口外麵捏了一下郎華的手說:“一張空桌也沒有,怎麼吃?”他說:“在這裏吃飯是隨隨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著他把帽子掛到牆壁上。堂倌走來,用他拿在手中已經擦滿油膩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時向旁邊正在吃的那個人說:“借光,借光。”

就這樣,郎華坐在長板凳上那個人剩下來的一頭。至於我呢,堂倌把掌櫃獨坐的那個圓板凳搬來,占據著大桌子的一頭。我們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會兒,小小的菜碟擺上來。我看到一個小圓木砧上堆著煮熟的肉,郎華跑過去,向著木砧說了一聲:“切半角錢的豬頭肉。”

那個人把刀在圍裙上——在那塊髒布上抹了一下,熟練地揮動著刀在切肉。我想他怎麼知道那叫豬頭肉呢?很快地我吃到豬頭肉了。後來我又看見火爐上煮著一個大鍋,我想要知道這鍋裏到底盛的是什麼,然而當時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來滿屋擺蕩。

“你去看看吧。”

“那沒有什麼好吃的。”郎華一麵去看,一麵說。

正相反,鍋雖然滿掛著油膩,裏麵卻是肉丸子。掌櫃連忙說:“來一碗吧?”

我們沒有立刻回答。掌櫃又連忙說:“味道很好哩。”

我們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錢吧!我們麵前擺了五六個小碟子,覺得菜已經夠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這麼多菜,還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說。

“肉丸還帶湯。”我看他說這話,是願意了,那麼吃吧。一決心,肉丸子就端上來。

破玻璃門邊,來來往往有人進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襖的,還有滿身紅綠的油匠,長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歲尖嗓子的小油匠。

腳下有點潮濕得難過了,可是門仍不住地開關,人們仍是來來往往。一個歲數大一點的婦人,抱著孩子在門外乞討,僅僅在人們開門時她說一聲:“可憐可憐吧!給小孩點吃的吧!”然而她從不動手推門。後來大概她等到時間太長了,就跟著人們進來,停在門口,她還不敢把門關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麼東西很快就走的樣子。忽然全屋充滿了冷空氣。郎華拿饅頭正要給她,掌櫃的擺著手:“多得很,給不得!”

靠門的那個食客強關了門,已經把她趕出去了,並且說:

“真她媽的,冷死人,開著門還行!”

不知哪一個發了這一聲:“她是個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個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兩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卻聽不慣這話,我非常惱怒。

郎華為著豬頭肉喝了一小壺酒,我也幫著喝。同桌的那個人隻吃鹹菜,喝稀飯,他結賬時還不到一角錢。接著我們也結賬: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錢豬頭肉,半角錢燒酒,丸子湯八分,外加八個大饅頭。

走出飯館,使人吃驚,冷空氣立刻裹緊全身,高空閃爍著繁星。我們奔向有電車經過叮叮響的那條街口。

“吃飽沒有?”他問。

“飽了。”我答。

經過街口賣零食的小亭子,我買了兩紙包糖,我一塊,他一塊,一麵上樓,一麵吮著糖的滋味。

“你真像個大口袋!”他吃飽了以後才向我說。

同時我打量著他,也非常不像樣。在樓下大鏡子前麵,兩個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僅僅扣住前額,後腦勺被忘記似的,離得帽子老遠老遠的獨立著。很大的頭,頂個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這個小卷沿帽,在頭頂上看起來十分不牢固,好像烏鴉落在房頂,有隨時飛走的可能。別人送給他的那身學生服短而且寬。

走進房間,像兩個大孩子似的,互相比著舌頭,他吃的是紅色的糖塊,所以是紅舌頭,我是綠舌頭。比完舌頭之後,他憂愁起來,指甲在桌麵上不住地敲響。

“你看,我當家庭教師有多麼不帶勁!來來往往凍得和個小叫花子似的。”

當他說話時,在桌上敲著的那隻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著線條。我想破了倒不要緊,可是冷怎麼受呢?

長久的時間靜默著,燈光照在兩人臉上,也不跳動一下,我說要給他縫縫袖口,明天要買針線。說到袖口,他警覺一般看了一下袖口,臉上立刻浮現著幻想,並且嘴唇微微張開,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說什麼。

關了燈,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兩人扯著一張被子,頭下破書當作枕頭。隔壁手風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訴說生之苦樂。樂器伴著他,他慢慢打開他幽禁的心靈了。

“敏子!……這是敏子姑娘給我縫的。可是過去了,過去了就沒有什麼意義。我對你說過,那時候我瘋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來,才算結束,結束就是說從那時起她不再給我來信了。這樣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許多日子……以前許多信都是寫著愛我……甚至於說非愛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卻罵起我來,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可是事實是那樣……”

他起來去拿毛衣給我看。

“你看過桃色的線……是她縫的……敏子縫的……”

又滅了燈,隔壁的手風琴仍不停止。在說話裏邊他叫那個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頭發著水聲。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紅啊!”說到恰好的時候,在被子裏邊他緊緊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紅通紅……啊……”他仍說下去。

馬蹄打在街石上嗒嗒地響。每個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提籃者

提籃人,他的大籃子,長形麵包,圓麵包……每天早晨他帶來誘人的麥香,等在過道。

我數著……三個,五個,十個……把所有的銅板給了他。一塊黑麵包擺在桌子上。郎華回來第一件事,他在麵包上掘了一個洞,連帽子也沒脫,就嘴裏嚼著,又去找白鹽。他從外麵帶進來的冷空氣發著腥味。他吃麵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

“來吃啊!”

“就來。”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回來時,麵包差不多隻剩硬殼在那裏。

他緊忙說:“我吃得真快,怎麼吃得這樣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隻端起牙缸來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隻說:“飽了,飽了!吃去你的一半還不夠嗎?男人不好,隻顧自己。你的病剛好,一定要吃飽的。”

他給我講他怎樣要開一個“學社”,教武術,還教什麼什麼——這時候,他的手已湊到麵包殼上去,並且另一隻手也來了!扭了一塊下去,已經送到嘴裏,已經咽下去,他也沒有發覺;第二次又來扭,可是說了:“我不應該再吃,我已經吃飽。”

他的帽子仍沒有脫掉,我替他脫了去,同時送一塊麵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開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給我。

“晚上,我領你到飯館去吃。”我覺得很奇怪,沒錢怎麼可以到飯館去吃呢!

“吃完就走,這年頭不吃還餓死?”他說完,又去倒開水。

第二天,擠滿麵包的大籃子已等在過道。我始終沒推開門。門外有別人在買,即使不開門,我也好像嗅到麥香。對麵包,我害怕起來,不是我想吃麵包,怕是麵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爾濱叫麵包作“列巴”,賣麵包的人打著我們的門在招呼。帶著心驚,買完了說:

“明天給你錢吧,沒有零錢。”

星期日,家庭教師也休息。隻有休息,連早飯也沒有。提籃人在打門,郎華跳下床去,比貓跳得更得法,輕快,無聲。我一動不動,“列巴”就擺在門口。郎華光著腳,隻穿一件短褲,襯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麵。

一塊黑麵包,一角錢。我還要五分錢的“列巴圈”,那人用繩穿起來。我還說:“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頭抬起來,正像見了桑葉而抬頭的蠶一樣。

可是,立刻受了打擊,我眼看著那人從郎華的手上把麵包奪回去,五個“列巴圈”也奪回去。

“明早一起取錢不行嗎?”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給我吧!”

我充滿口涎的舌頭向嘴唇舐了幾下,不但“列巴圈”沒有吃到,把所有的銅板又都帶走了。

“早飯吃什麼呀?”

“你說吃什麼?”

鎖好門,他回到床上時,冰冷的身子貼住我。

“列巴圈”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像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蒙蒙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著,抹著地板。我不願醒得太早,可是已經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像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規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隻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隻限於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著,東隔壁也掛著,西隔壁也掛著。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果什麼也沒有去拿,我心裏發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兒時的記憶再現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嗒嗒、車輪吱吱地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的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我也偷,為著我“餓”,為著他“餓”!

第二次又失敗,那麼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後的決心,爬上床,關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並且要練武術。他喝了一杯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到中午,四肢軟一點,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

窗子在牆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伸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雲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發,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麼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裏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隻能看到街路的半麵,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逐誰,雖然是三層樓,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麼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嗬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後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像餓在籠中的雞一般,隻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咚,咚!”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裏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隻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小姑娘哪裏懂得人生!小姑娘隻知道美,哪裏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住在這裏嗎?”

“是——”我當時不曉得為什麼答應“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麼要說自己住呢?

好像這幾年並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校讀書一樣。他說:

“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給藝術。你現在不喜歡畫,你喜歡文學,就把全心身獻給文學。隻有忠心於藝術的心才不空虛,隻有藝術才是美,才是真美。‘愛情’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性欲才愛,那麼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隻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麼就不如愛藝術,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裏懂得人生,隻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床上隻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著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了婚。這不是嗎?曹雲都十五歲啦!”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幾年前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裏懂得“餓”?隻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在我也並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唯有自私的人才係念它!“隻有饑寒,沒有青春!”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裏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裏要有十五裏路。”我問他。

隻要有得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餘什麼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習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個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麼辣椒白菜啦,雪裏紅豆腐啦……什麼醬魚啦!怎麼叫醬魚呢?哪裏有魚!用魚骨頭炒一點醬,借一點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用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花錢。

回來沒有睡覺之前,我們一麵喝著開水,一麵說:“這回又餓不著了,又夠吃些日子。”

閉了燈,又滿足又安適地睡了一夜。

他的上唇掛霜了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裏路遠一條僻街上去教兩個人讀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不能說是職業,隻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禿著耳朵,夾外套的領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著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著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像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著,隻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著。

“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武術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肅一點,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作平凡的事。總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幹的。”

“我不穿。”

“怎麼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麼?”

“不是不好看嗎?”

“什麼好看不好看!”他光著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錢;晚飯後,又是教武術,又是去教中學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白晝使我對著一些家具默坐,我雖生著嘴,也不言語;我雖生著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著手,而也沒有什麼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麼寂寞!連視線都被牆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麼也不能夠,玻璃生滿厚的和絨毛一般的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沒有色;這就是“家”,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毛草的荒涼的廣場。

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

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便要震蕩一下;鐵門響了無數次,來來往往都是和我無關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領子和她很響的高跟鞋相配稱,她搖搖晃晃,滿滿足足,她的肚子想來很飽很飽,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樣子用手指點我一下:“啊!又在等你的郎華……”

她快走到門前的木階,還說著:“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

她的聲音在冷空氣裏來得很脆,也許是少女們特有的喉嚨。對於她,我立刻把她忘記,也許原來就沒把她看見,沒把她聽見。假若我是個男人,怕是也隻有這樣。肚子響叫起來。

汪家廚房傳出來炒醬的氣味,隔得遠我也會嗅到,他家吃炸醬麵吧!炒醬的鐵勺子一響,都像說:“炸醬,炸醬麵……”

在過道站著,腳凍得很痛,鼻子流著鼻涕。我回到屋裏,關好二層門,不知是想什麼,默坐了好久。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髒水見她,平日不很說話,很生疏,今天她卻說:

“沒去看電影嗎?這個片子不錯,胡蝶主演。”她藍色的大耳環永遠吊蕩著不能停止。

“沒去看。”我的夾袍子冷透骨了!

“這個片很好,煞尾是結了婚,看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麼美滿的……”

她熱心地來到門縫邊,在門縫我也看到她大長的耳環在擺動。

“進來玩玩吧!”

“不進去,要吃飯啦!”

郎華回來了,他的上唇掛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遠時,她的耳環和她的話聲仍震蕩著:“和你度蜜月的人回來啦,他來了。”

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來給我吃。

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鳥兒,捉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著燒餅,也好像餓倒下來。

小姐們的耳環,對比著郎華的上唇掛著的霜。對門居著,他家的女兒看電影,戴耳環;我家呢?我家……

當 鋪

“你去當吧!你去當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願意進當鋪,進當鋪我一點也不怕,理直氣壯。”

新做起來的,我的棉袍,一次還沒有穿,就跟著我進當鋪去了!在當鋪門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門時郎華要的價目——非兩元不當。

包袱送到櫃台上,我是仰著臉,伸著腰,用腳尖站起來送上去的,真不曉得當鋪為什麼擺起這麼高的櫃台!

那戴帽頭的人翻著衣裳看,還不等他問,我就說了:

“兩塊錢。”

他一定覺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麼連看我一眼也沒看,就把東西卷起來,他把包袱仿佛要丟在我的頭上,他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兩塊錢不行,那麼,多少錢呢?”

“多少錢都不要。”他搖搖像長西瓜形的腦袋,小帽頭頂尖的紅帽球,也跟著搖了搖。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點也不怕,我理直氣壯,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難,正想把包袱接過來就走。猜得對對的,他並不把包袱真給我。

“五毛錢!這件衣服袖子太瘦,賣不出錢來……”

“不當。”我說。

“那麼一塊錢……再可不能多了,就是這個數目。”他把腰微微向後彎一點,櫃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

一隻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陽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帶著一元票子和一張當票,我快快地走,走起路來感到很爽快,默認自己是很有錢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過,臂上抱了很多東西,感到非常願意抱這些東西,手凍得很痛,覺得這是應該,對於手一點也不感到可惜,本來手就應該給我服務,好像凍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鋪門前,又買了十個包子,看一看自己帶著這些東西,很驕傲,心血時時激動,至於手凍得怎樣痛,一點也不可惜。路旁遇見一個老叫花子,又停下來給他一個大銅板,我想我有飯吃,他也是應該吃啊!然而沒有多給,隻給一個大銅板,那些我自己還要用呢!又摸一摸當票也沒有丟,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覺得很軟,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門口,才想起來從搬家還沒有出過一次街,走路腿也無力,太陽光也怕起來。

又摸一摸當票才走進院去。郎華仍躺在床上,和我出來的時候一樣,他還不習慣於進當鋪。他是在想什麼。拿包子給他看,他跳起來:“我都餓啦,等你也不回來。”

十個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細問:“當多少錢?當鋪沒欺負你?”

把當票給他,他瞧著那樣少的數目:

“才一元,太少。”

雖然說當得的錢少,可是又願意吃包子,那麼結果很滿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來比包子還大,一個跟著一個,包子消失盡了。

買皮帽

“破爛市”上搭起著陰棚,很大一塊地盤全然被陰棚聯絡起來,不斷地擺著攤子:鞋,襪,帽子,麵巾,這都是應用的東西。擺出來最多的,是男人的褲子和襯衫。我打量了郎華一下,這褲子他應該買一條。我正想問價錢的時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頭,看那些掛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寬大的領子,黑色毛皮的領子,雖是馬夫穿的外套,郎華穿不也很好嗎?又正想問價錢,郎華在那邊叫我:“你來。這個帽子怎麼樣?”

他拳頭上頂著一個四個耳朵的帽子,正在轉著彎看。我一見那和貓頭一樣的帽就笑了,我還沒有走到他近邊,我就說:“不行。”

“我小的時候,在家鄉盡戴這個樣帽子。”他趕快頂在頭上試一試,立刻他就變成個小貓樣。“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兩個耳朵放下來,立刻我又看他像個小狗——因為小時候爺爺給我買過這樣“巴兒狗帽”,爺爺叫它“巴兒狗帽”。

“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頂在拳頭上轉著彎,搖了兩下。

腳在陰棚裏凍得難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幾個彎子,許多“飛機帽”,這個那個,他都試過。黑色的比黃色的價錢便宜兩角,他喜歡黃色的,同時又喜歡少花兩角錢,於是走遍陰棚在尋找。

“你的……什麼的要?”出攤子的人這樣問著。同是中國人,卻把中國人當作日本或是高麗人。

我們不能買他的東西,很快地跑了過去。

郎華帶上飛機帽子!兩個大皮耳朵上麵長兩個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

繞過不少路,才走出陰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褲子戀住了,尤其是馬車夫們穿的羊皮外套。

重見天日時,我慌忙著跟上郎華去!

“還剩多少錢?”

“五毛。”

走過菜市,從前吃飯那個小飯館,我想提議進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錢,隻好硬著心腸,背了自己的願望走過飯館。五角錢要吃三天,哪能進飯館子?

街旁許多賣花生、瓜子的。

“有銅板嗎?”我拉了他一下。

“沒有,一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