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相逢患難共命行(2 / 3)

“沒有就完事。”

“你要買什麼?”

“不買什麼!”

“要買什麼,這不是有票子嗎?”他停下來不走。

“我想買點瓜子,沒有銅板就不買。”

大概他想:愛人要買幾個銅板瓜子的願望都不能滿足!於是慷慨地摸著他的衣袋。這不是給愛人買瓜子的時候,吃飯比瓜子更要緊,餓比愛人更要緊。

風雪吹著,我們走回家來了。手疼,腳疼,我白白地跟著跑了一趟。

廣告員的夢想

有一個朋友到一家電影院去畫廣告,月薪四十元。畫廣告留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我一麵燒早飯一麵看報,又有某個電影院招請廣告員被我看到,立刻我動心了:我也可以吧?從前在學校時不也學過畫嗎?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華回來吃飯,我對他說,他很不願意做這事。他說:

“盡騙人。昨天別的報上登著一段招聘家庭教師的廣告,我去接洽,其實去的人太多,招一個人,就要去十個,二十個……”

“去看看怕什麼?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塊廣告,這回更能滿足我的欲望。那文告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著職業,職業會來嗎?”我又向他說。

“要去,吃了飯就去,我還有別的事。”這次,他不很堅決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個朋友。

“到哪裏去?”

“接洽廣告員的事情。”

“就是《國際協報》登的嗎?”

“是的。”

“四十元啊!”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懸的大表還不到十一點鍾,十二點才開始接洽。已經尋找得好疲乏了,已經不耐煩了,代替接洽的那個“商行”才尋到。指明的是石頭道街,可是那個“商行”是在石頭道街旁的一條順街尾上,我們的眼睛繚亂起來。走進“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樓房二層樓上,剛看到一個長方形的亮銅牌釘在過道,還沒看到究竟是什麼個“商行”,就有人截住我們:“什麼事?”

“來接洽廣告員的!”

“今天星期日,不辦公。”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還是有勇氣的。是陰天,飛著清雪。

那個“商行”的人說:

“請到電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們這裏不替他們接洽了。”

郎華走出來就埋怨我:

“這都是你主張,我說他們盡騙人,你不信!”

“怎麼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氣。

“不都是想當廣告員嗎?看你當吧!”

吵起來了。他覺得這是我的過錯,我覺得他不應該同我生氣。走路時,他在前麵總比我快一些,他不願意和我一起走的樣子,好像我對事情沒有眼光,使他討厭的樣子。衝突就這樣越來越大,當時並不去怨恨那個“商行”,或是那個電影院,隻是他生氣我,我生氣他,真正的目的卻丟開了。兩個人吵著架回來。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爐板上烘著手。他自己出去,戴著他的飛機帽。

“南崗那個人的武術不教了。”晚上他告訴我。

我知道,就是那個人不學了。

第二天,他仍戴著他的飛機帽走了一天。到夜間,我也並沒提起廣告員的事。照樣,第三天我也並沒有提,我已經沒有興致想找那樣的職業。可是他自動地,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個電影院去過兩次。

“我去過兩次,第一回說經理不在,第二回說過幾天再來吧。真他媽的!有什麼勁,隻為著四十元錢,就去給他們耍寶!畫的什麼廣告?什麼情火啦,豔史啦,甜蜜啦,真是無恥和肉麻!”

他發的議論,我是不回答的。他憤怒起來,好像有人非捉他去做廣告員不可。

“你說,我們能幹那樣無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滾蛋吧!”他竟罵起來。跟著,他就罵起自己來:“真是渾蛋,不知恥的東西,自私的爬蟲!”

直到睡覺時,他還沒忘掉這件事,他還向我說:“你說,我們不是自私的爬蟲是什麼?隻怕自己餓死,去畫廣告。畫得好一點,不怕肉麻,多招來一些看情史的,使人們羨慕富麗,使人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這樣,隻怕自己餓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東西……若有人每月給二百元,不是什麼都幹了嗎?我們就是不能夠推動曆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麵努力敗壞曆史!”

他講的使我也感動了,並且聲音不自知地越講越大,他已經開始更細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點聲啊,房東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來。”我說。

又是一天,我們在“中央大街”閑蕩著,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點鍾時,已經快要黃昏了,陽光僅僅留在樓頂,漸漸微弱下來。街路完全在晚風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掃著人們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見朋友,總是不把手套脫下來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涼吧,我見郎華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來。我低下頭去,順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著紅綠的小斑點。

“你的鞋上怎麼有顏料?”

他說他到電影院去畫廣告了。他又指給我們電影院就是眼前那個,他說:

“我的事情很忙,四點鍾下班,五點鍾就要去畫廣告。你們可以不可以幫我一點忙?”

聽了這話,郎華和我都沒回答。

“五點鍾,我在賣票的地方等你們。你們一進門就能看見我。”老秦走開了。

晚飯吃的烤餅,差不多每張餅都半生就吃下的,為著忙,也沒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圍在爐邊吃的。他的臉被火烤得通紅。我是站著吃的。看一看新買的小表,五點了,所以連湯鍋也沒有蓋起我們就走出了,湯在爐板上蒸著氣。

不用說我是連一口湯也沒喝,郎華已跑在我的前麵。我一麵弄好頭上的帽子,一麵追隨他。才要走出大門時,忽然想起火爐旁還堆著一堆木柴,怕著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來的時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說我:“做飯也不曉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會磨蹭,女人就能耽誤事!”

可笑的內心起著矛盾。這行業不是幹不得嗎?怎麼跑得這樣快呢?他搶著跨進電影院的門去。我看他矛盾的樣子,好像他的後腦勺也在起著矛盾,我幾乎笑出來,跟著他進去了。

不知俄國人還是英國人,總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處賣票。問他老秦,他說不知道。問別人,又不知道哪個人是電影院的人。等了半個鍾頭也不見老秦,又隻好回家了。

他的學說一到家就生出來,照樣生出來:“去他娘的吧!那是你願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這自私的東西,多碰幾個釘子也對。”

他到別處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

“你們怎麼不去找找?”老秦一邊脫著皮帽,一邊說。

“還到哪裏找去?等了半點鍾也看不到你!”

“我們一同走吧。郎華呢?”

“他出去了。”

“那麼我們先走吧。你就是幫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均分。”

在廣告牌前站到十點鍾才回來。郎華找我兩次也沒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氣。

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買酒喝,我也搶著喝了一半。哭了,兩個人都哭了。

他醉了以後在地板上嚷著說:

“一看到職業,什麼也不管就跑了,有職業,愛人也不要了!”

我是個很壞的女人嗎?隻為了二十元錢,把愛人氣得在地板上滾著!醉酒的心,像有火燒,像有開水在滾,就是哭也不知道有什麼要哭,已經推動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樣。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畫了一天的廣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沒有去,電影院另請了別人。

廣告員的夢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

新 識

太寂寞了,“北國”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組織一個畫會,大概是我提議的吧!又組織一個劇團,第一次參加討論劇團事務的人有十幾個,是借民眾教育館閱報室討論的。其中有一個臉色很白,多少有一點像政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繼續講座。許久沒有到過這樣暖的屋子,壁爐很熱,陽光曬在我的頭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熱了!第二天是個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邊透過玻璃的白霜,晃晃蕩蕩的一些人在屋裏閃動,同時陣陣起著高笑。我們打門的聲音幾乎沒有人聽到,後來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沒有人聽到。後來敲玻璃窗片,這回立刻從紗窗簾現出一個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子上抹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現在小洞上。於是聲音同人一起來到過道了。

“郎華來了,郎華來了!”開了門,一麵笑著一麵握手。雖然是新識,但非常熟識了!

我們在客廳門外除了外套,差不多掛衣服的鉤子都將掛滿。

“我們來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還有沒到的呢!”

客廳的台燈也開起來,幾個人圍在燈下讀劇本,還有一個從前的同學也在讀劇本。她的背靠著爐壁,淡黃色有點閃光的爐壁襯在背後,她黑的做著曲卷的頭發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劇一般地在讀劇本。她波狀的頭發和充分做著圓形的肩,停在淡黃色的壁爐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婦美麗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在讀劇本了!我們兩個靠著牆,無秩序地談了些話,研究著壁上嵌在大框子裏的油畫。我受凍的腳遇到了熱,在鞋裏麵作癢。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著好了!

客廳中那麼許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這家的主人來來往往地走,他很像一個主人的樣子,他講話的姿勢很溫和,麵孔帶著敬意,並且時時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領結不知整理多少次,這一切表示個主人的樣子。

客廳每一個角落有一張門,可以通到三個另外的小屋去,其餘的一張門是通過道的。就從一個門中走出一個穿皮外套的女人,轉了一個彎,她走出客廳去了。

我正在台燈下讀著一個劇本時,聽到郎華和什麼人靜悄悄在講話。看去是一個胖軍官樣的人和郎華對麵立著。他們走到客廳中央圓桌的地方坐下來。他們的談話我聽不懂,什麼“炮二隊”“第九期,第八期”,又是什麼人,我從未聽見過的名字郎華說出來,那人也說,總之很稀奇。不但我感到稀奇,為著這樣生疏的術語,所有客廳中的人都靜肅了一下。

從右角的門扇走出一個小女人來,雖然穿著高跟鞋,但她像個小“蒙古”。胖人站起來說:

“這是我的女人!”

郎華也把我叫過去,照樣也說給他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坐在旁邊細聽他們的講話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華告訴我:

“那個是我的同學啊!”

電車不住地響著鈴子,冒著綠火。半麵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賣豆漿的燈火好像個小螢火蟲,賣漿人守著他漸漸冷卻的漿鍋,默默打轉。夜深了!夜深了!

十元鈔票

在綠色的燈下,人們跳著舞狂歡著,有的抱著椅子跳,胖朋友他也丟開風琴,從角落扭轉出來,他扭到混雜的一堆人去,但並不消失在人中。因為他胖,同時也因為他跳舞做著怪樣,他十分不協調的在跳,兩腿扭顫得發著瘋。他故意妨礙別人,最終他把別人都弄散開去,地板中央隻留下一個流汗的胖子。人們怎樣大笑,他不管。

“老牛跳得好!”人們向他招呼。

他不聽這些,他不是跳舞,他是亂跳瞎跳,他完全胡鬧,他蠢得和豬、和蟹子那般。

紅燈開起來,扭扭轉轉的那一些綠色的人變紅起來。紅燈帶來另一種趣味,紅燈帶給人們更熱心的胡鬧。瘦高的老桐扮了一個女相,和胖朋友跳舞。女人們笑流淚了!直不起腰了!但是胖朋友仍是一拐一拐的。他的“女舞伴”在他的手臂中也是諧和地把頭一扭一拐,扭得太醜,太愚蠢,幾乎要把頭扭掉,要把腰扭斷,但是她還扭,好像很不要臉似的,一點也不知羞似的。那滿臉的紅胭脂嗬!那滿臉醜惡得到妙處的笑容。

第二次老桐又跑去化裝,出來時,頭上包一張紅布,脖子後拖著很硬的但有點顫動的棍狀的東西。那是用紅布紮起來的、掃帚把柄的樣子,生在他的腦後。又是跳舞,每跳一下,腦後的小尾巴就隨著顫動一下。

跳舞結束了,人們開始吃蘋果,吃糖,吃茶。就是吃也沒有個吃的樣子!有人說:

“我能整吞一個蘋果。”

“你不能,你若能整吞個蘋果,我就能整吞一個活豬!”另一個說。

自然,蘋果也沒有吞,豬也沒有吞。

外麵對門那家鎖著的大狗,鎖鏈子在響動。臘月開始嚴寒起來,狗凍得小聲吼叫著。

帶顏色的燈閉起來,因為沒有顏色的刺激,人們暫時安定了一刻。因為過於興奮的緣故,我感到疲乏,也許人人都感到疲乏,大家都安定下來,都像恢複了人的本性。

小“電驢子”從馬路嘟嘟地跑過,又是日本憲兵在巡邏吧!可是沒有人害怕,人們對於日本憲兵的印象還淺。

“玩呀!樂呀!”第一個站起的人說。

“不樂白不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個子老桐也說。

胖朋友的女人拿一封信,送到我的手裏:

“這信你到家去看好啦!”

郎華來到我的身邊。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就把信放到衣袋中。隻要一走出屋門,寒風立刻刮到人們的臉,外衣的領子豎起來,顯然郎華的夾外套是感到冷,但是他說:“不冷。”

一同出來的人,都講著過舊年時比這更有趣味,那一些趣味早從我們跳開去。我想我有點餓,回家可吃什麼?於是別的人再講什麼,我聽不到了!郎華也冷了吧,他拉著我走向前麵,越走越快了,使我們和那些人遠遠地分開。

在蠟燭旁忍著腳痛看那封信,信裏邊十元鈔票露出來。

夜是如此靜了,小狗在房後吼叫。

第二天,一些朋友來約我們到“牽牛房”去吃夜飯。果然吃很好,這樣的飽餐,非常覺得不多得,有魚,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湯。又是玩到半夜才回來。這次我走路時很起勁,餓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我。我特別充實地邁著大步,寒風不能打擊我。

“新城大街”,“中央大街”,行人很稀少了!人走在行人道,好像沒有掛掌的馬走在冰麵,很小心的,然而時時要跌倒。店鋪的鐵門關得緊緊,裏麵無光了,街燈和警察還存在。警察和垃圾箱似的失去了威權,他背上的槍提醒著他的職務,若不然他會依著電線柱睡著的。再走就快到“商市街”了!然而今夜我還沒有走夠,“馬迭爾”旅館門前的大時鍾孤獨掛著。向北望去,鬆花江就是這條街的盡頭。

我的勇氣一直到“商市街”口還沒消滅,腦中,心中,脊背上,腿上,似乎各處有一張十元票子,我被十元票子鼓勵得膚淺得可笑了。

是叫花子吧!起著哼聲,在街的那頭在移動。我想他沒有十元票子吧!

鐵門用鑰匙打開,我們走進院去,但,我仍聽得到叫花子的哼聲……

同命運的小魚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後悔,為什麼要出去那麼久!為什麼隻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幹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麼隻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地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隻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著幹,所以有點害怕,並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下沒有教養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說著,他把已經收拾幹淨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魚活啦,魚活啦!”

“什麼活啦!神經質的人,你就看著好啦!”他逞強一般的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

“怎麼辦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

魚的腸子流在外麵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幹淨。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麵。

火爐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著花。

魚就在大爐台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裏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裏有什麼東西跳起來,劈劈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遊著,那麼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過身去,麵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後到牆根處去哭……

這是凶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裏遊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裏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去,叫郎華去看。

“盆裏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遊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隻剩一條在水中上下遊著,又為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鬱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去。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裏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麼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我說。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裏,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裏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郎華又敲了一下水盆。小魚隻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著水響。我每天在火邊燒飯,一邊看著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更愛惜一點。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裏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裏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裏過個整夜。它什麼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遊著。家裏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裏過的夜,終夜是跳舞、唱戲。第二天晚上才回來。時間太長了,我們的小魚死了!

第一步踏進門的是郎華,差一點沒踏碎那小魚。點起洋燭去看,還有一點呼吸,腮還輕輕地抽著。我去摸它身上的鱗,都幹了。小魚是什麼時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黃昏?耗子驚了你,還是你聽到了貓叫?

蠟油滴了滿地,我舉著蠟燭的手,不知歪斜到什麼程度。

屏著呼吸,我把魚從地板上拾起來,再慢慢把它放到水裏,好像親手讓我完成一件喪儀。沉重的悲哀壓住了我的頭,我的手也顫抖了。

短命的小魚死了!是誰把你摧殘死的?你還那樣幼小,來到世界——說你來到魚群吧,在魚群中你還是幼芽一般正應該生長的,可是你死了!

郎華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給我。他回來時正在開門,我就趕上去說:“小魚沒死,小魚又活啦!”我一麵拍著手,眼淚就要流出來。我到桌子那去取蠟燭。他敲著盆沿,沒有動,魚又不動了。

“怎麼又不會動了?”手到水裏去把魚立起來,可是它又橫過去。

“站起來吧。你看蠟油啊!……”他拉我離開盆邊。

小魚這回是真死了!可是過一會兒又活了。這回我們相信小魚絕對不會死,離水的時間太長,複一複原就會好的。

半夜郎華起來看,說它一點也不動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華不要動它,小魚在養病,不要攪擾它。

天亮看它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它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到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來也放輕些,隻怕把它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

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著血,一隻眼睛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

就這樣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幾個歡快的日子

人們跳著舞,“牽牛房”那一些人們每夜跳著舞。過舊年那夜,他們就在茶桌上擺起大紅蠟燭,他們模仿著供財神,拜祖宗。靈秋穿起紫紅綢袍、黃馬褂,腰中配著黃腰帶,他第一個跑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一套,穿起靈秋太太瘦小的旗袍,長短到膝蓋以上,大紅的臉,腦後又是用紅布包起掃帚把柄樣的東西。他跑到靈秋旁邊,他們倆是一致的,每磕一下頭,口裏就自己喊一聲口號:“一,二,三……”不倒翁樣不能自主地倒下又起來。後來就在地板上烘起火來,說是過年都是燒紙的……這套把戲玩得熟了,慣了!不是過年也每天來這一套,人們看得厭了!對於這事冷淡下來,沒有人去大笑,於是又變一套把戲:捉迷藏。

客廳是個捉迷藏的地盤,四下竄走,桌子底下蹲著人,椅子倒過來扣在頭上頂著跑,電燈泡碎了一個。蒙住眼睛的人受著大家的玩戲,在那昏庸的頭上摸一下,在那分張的兩手上打一下。有各種各樣的叫聲,蛤蟆叫,狗叫,豬叫,還有人在裝哭。要想捉住一個很不容易,從客廳的四個門會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時瞎子就摸到小屋去,從門後扯出一個來,也有時誤捉了靈秋的小孩。雖然說不準向小屋跑,但總是跑。後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門扇。

“那門不好進去。”有人要告訴他。

“看著,看著不要吵嚷!”又有人說。

全屋靜下來,人們覺得有什麼奇跡要發生。瞎子的手接觸到門扇,他觸到門上的銅環響,眼看他就要進去把王女士捉出來,每人心裏都想著這個:看他怎樣捉啊!

“誰呀!誰?請進來!”跟著很脆的聲音開門來迎接客人了!以為她的朋友來訪她。

小浪一般衝過去的笑聲,使摸門的人臉上的罩布脫掉了,紅了臉。王女士笑著關了門。

玩得厭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從什麼瞎話上又拉到正經問題上。於是“做人”這個問題使大家都興奮起來。

——怎樣是“人”,怎樣不是“人”?

“沒有感情的人不是人。”

“沒有勇氣的人不是人。”

“冷血動物不是人。”

“殘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個人都會規定怎樣做人。有的人他要說出兩種不同做人的標準。起首是坐著說,後來站起來說,有的也要跳起來說。

“人是情感的動物,沒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沒有同情那就是自私、為己……結果是互相殺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睜得很圓,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義下得準確。

“你說的不對,什麼同情不同情,就沒有同情,中國人就是冷血動物,中國人就不是人。”第一個又站了起來,這個人他不常說話,偶然說一句使人很注意。

說完了,他自己先紅了臉,他是山東人,老桐學著他的山東調: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許多人愛和老孟開玩笑,因為他老實,人們說他像個大姑娘。

“浪漫詩人”,是老桐的綽號。他好喝酒,讓他作詩,不用筆就能一套連著一套,連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麼就給什麼作個詩,朋友來了他也作詩:

“梆梆梆敲門響,呀!何人來了?”

總之,就是貓和狗打架,你若問他,他也有詩,他不喜歡談論什麼人啦,社會啦!他躲開正在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詩在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讀得有腔有調,他用意就在打攪吵叫的一群。郎華正在高叫著:

“不剝削人,不被人剝削的就是人。”

老桐讀詩也感到無味。

“走!走啊!我們喝酒去。”

他看一看隻有靈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說:

“走,走,喝酒去。我請客……”

客請完了!差不多都是醉著回來。郎華反反複複地唱著半段歌,是維特別離綠蒂的故事,人人喜歡聽,也學著唱。

聽到哭聲了!正像綠蒂一般年輕的姑娘被歌聲引動著,哪能不哭?是誰哭?就是王女士。單身的男人在客廳中也被感動了,倒不是被歌聲感動,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聽的哭聲所感動,在地心不住地打著轉。尤其是老桐,他貪婪的耳朵幾乎豎起來,脖子一定更長了點,他到門邊去聽,他故意說:

“哭什麼?真沒意思!”

其實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聽了又聽,說了又說“沒意思”!

不到幾天,老桐和那女士戀愛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識了!也到客廳來和大家一道跳舞。從那時起,老桐的胡鬧也是高等的胡鬧了!

在王女士麵前,他恥於再把紅布包在頭上,當靈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時候,他說:

“我不跳啦!”一點興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從箱子裏把粉紅色的麵紗取出來:

“誰來當小姑娘,我給他化妝。”

“我來,我……我來……”老桐他怎能像個小姑娘?他像個長頸鹿似的跑過去。

他自己覺得很好的樣子,雖然是胡鬧,也總算是高等的胡鬧。頭上頂著麵紗,規規矩矩地、平平靜靜地在地板上動著步。但給人的感覺無異於他腦後的顫動著紅掃帚柄的感覺。

別的單身漢,就開始羨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還沒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經和別人戀愛了!

所以“浪漫詩人”就開始作詩。正是這時候他失一次盜——丟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詩“哭毛毯”。哭毛毯的詩作得很多,過幾天來一套,過幾天又來一套。朋友們看到他就問:

“你的毛毯哭得怎樣了?”

女教師

一個初中學生,拿著書本來到家裏上課,郎華一大聲開講,我就躲到廚房裏去。第二天,那個學生又來,就沒拿書。他說他父親不許他讀白話文,打算讓他做商人,說白話文沒有用;讀古文他父親供給學費,讀白話文他父親就不管。

最後,他從口袋摸出一張一元票子給郎華。

“很對不起先生,我讀一天書,就給一元錢吧!”那學生很難過的樣子,他說他不願意學買賣。手拿著錢,他要哭似的。

郎華和我同時覺得很不好過,臨走時,強迫把他的錢給他裝進衣袋。

郎華的兩個讀中學課本的學生也不讀了!他實在不善於這行業,到現在我們的生命線又斷盡。胖朋友剛搬過家,我就拿了一張郎華寫的條子到他家去。回來時我是帶著米、麵、木柈,還有幾角錢。

我眼睛不住地盯住那馬車,怕那車夫拉了木柈跑掉。所以我手下提著用紙盒盛著的米,因為我在快走而震搖著,又怕小麵袋從車上翻下來,趕忙跑到車前去弄一弄。

聽見馬的鈴鐺響,郎華才出來!這一些東西很使他歡樂,親切地把小麵袋先拿進屋去。他穿著很單的衣裳,就在窗前擺堆著木柈。

“進來暖一暖再出去……凍著!”可是招呼不住他。始終擺完才進來。“天真夠冷。”他用手扯住很紅的耳朵。

他又嗬著氣跑出去,他想把火爐點著,這是他第一次點火。

“柈子真不少,夠燒五六天啦!米麵也夠吃五六天,又不怕啦!”

他弄著火,我就洗米燒飯。他又說了一些看見米麵時特別高興的話,我簡直沒理他。

米麵就這樣早飯晚飯的又快不見了,這就到我做女教師的時候了!

我也把桌子上鋪了一塊報紙,開講的時候也是很大的聲。郎華一看,我就要笑。他也是常常躲到廚房去。我的女學生,她讀小學課本,什麼豬啦、羊啦、狗啦!這一類字都不用我教她,她搶著自己念:“我認識,我認識!”

不管在什麼地方碰到她認識的字,她就先一個一個念出來,不讓她念也不行,因為她比我的歲數還大,我總有點不好意思。她先給我拿五元錢,並說:“過幾天我再交那五元。”

四五天她沒有來,以為她不會再來了。那天,我正在燒晚飯,她跑來。她說她這幾天生病。我看她不像生病,那麼她又來做什麼呢?過了好久,她站在我的身邊:

“先生,我有點事求求你!”

“什麼事?說吧……”我把蔥花加到油裏去炸。

她的紙單在手心握得很熱,交給我。這是藥方嗎?信嗎?都不是。

借著爐台上那個流著油的小蠟燭看,看不清,怕是再點兩支蠟燭我也看不清,因為我不認識那樣的字。

“這是易經上的字!”郎華看了好些時才說。

“我批了個八字,找了好些人也看不懂,我想先生是很有學問的人,我拿來給先生看看。”

這次她走去,再也沒有來,大概她覺得這樣的先生教不了她,連個“八字”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春意掛上了樹梢

三月花還沒有開,人們嗅不到花香,隻是馬路上融化了積雪的泥濘幹起來。天空打起朦朧的多有春意的雲彩;暖風和輕紗一般浮動在街道上,院子裏。春末了,關外的人們才知道春來。春是來了,街頭的白楊樹躥著芽,拖馬車的馬冒著氣,馬車夫們的大氈靴也不見了,行人道上外國女人的腳又從長筒套鞋裏顯現出來。笑聲,見麵打招呼聲,又複活在行人道上。商店為著快快地傳播春天的感覺,櫥窗裏的花已經開了,草也綠了,那是布置著公園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時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著那樣小簷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點熱。”

看著她轉過“商市街”,我們才來到另一家店鋪,並不是買什麼,隻是看看,同時曬曬太陽。這樣好的行人道,有樹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閉起,一切春的夢,春的謎,春的暖力……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進去。聽著,聽著吧!春在歌唱……

“大爺,大奶奶……幫幫吧!……”這是什麼歌呢,從背後來的?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個叫花子嘴裏吃著個爛梨,一條腿和一隻腳腫得把另一隻顯得好像不存在似的。

“我的腿凍壞啦!大爺,幫幫吧!唉唉……!”

有誰還記得冬天?陽光這樣暖了!街樹躥著芽!

手風琴在隔道唱起來,這也不是春天的調,隻要一看那個瞎人為著拉琴而挪歪的頭,就覺得很殘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沒有。壞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於無腿。

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於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煙卷,她又換一套衣裳。那是淡綠色的,和樹枝發出的芽一樣的顏色。她腋下夾著一封信,看見我們,趕忙把信送進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書吧!”郎華隨便說著玩笑話。

她跑進屋去了。香煙的煙縷在門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滅。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滿了音樂的夜。流浪人的音樂,日本舞場的音樂,外國飯店的音樂……七點鍾以後,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條橫口,那個很響的擴音機哇哇地叫起來,這歌聲差不多響徹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會疑心是從玻璃發著震響。一條完全在風雪裏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號叫起來。

外國人!紳士樣的,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有的連起人排來封閉住商店的窗子,但這隻限於年輕人;也有的同唱機一樣唱起來,但這也隻限於年輕人。這好像特有的年輕人的集會。他們和姑娘們一道說笑,和姑娘們連起排來走。中國人來混在這些卷發人中間,少得隻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們又遇到她。她和另一個也和她同樣打扮漂亮的、白臉的女人同走……卷發的人用俄國話說她漂亮,她也用俄國話和他們笑了一陣。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漸漸稀疏了。

牆根,轉角,都發現著哀哭,老頭子,孩子,母親們……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間遺棄的人們!那邊,還望得見那邊快樂的人群,還聽得見那邊快樂的聲音。

三月,花還沒有,人們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樹枝上嫩綠的芽子看不見,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季也總是哀哭!

小偷、車夫和老頭

木柈車在石路上發著隆隆的重響。出了木柈場,這滿車的木柈使老馬拉得吃力了!但不能滿足我,大木柈堆對於這一車木柈,真像在牛背上拔了一根毛,我好像嫌這柈子太少。

“丟了兩塊木柈哩!小偷來搶的,沒看見?要好好看著,小偷常偷柈子……十塊八塊木柈也能丟。”

我被車夫提醒了!覺得一塊木柈也不該丟,木柈對我才恢複了它的重要性。小偷眼睛發著光又來搶時,車夫在招呼我們:

“來了啊!又來啦!”

郎華招呼一聲,那豎著頭發的人跑了!

“這些東西頂沒有臉,拉兩塊就得啦吧!貪多不厭,把這一車都送給你好不好?……”打著鞭子的車夫,反複地在說那個小偷的壞話,說他貪多不厭。

在院心把木柈一塊塊推下車來,那(木柈)還沒有推完,車夫就不再動手了!把車錢給了他,他才說:“先生,這兩塊給我吧!拉家去好烘烘火,孩子小,屋子又冷。”

“好吧!你拉走吧!”我看一看那是五塊頂大的他留在車上。

這時候他又彎下腰,去弄一些碎的,把一些木皮揚上車去,而後拉起馬來走了。但他對他自己並沒說貪多不厭,別的壞話也沒說,跑出大門道去了。

隻要有木柈車進院,鐵門欄外就有人向院裏看著問:“柈子拉(鋸)不拉?”

那些人帶著鋸,有兩個老頭也扒著門扇。

這些柈子就講妥歸兩個老頭來鋸,老頭有了工作在眼前,才對那個夥伴說:“吃點嗎?”

我去買給他們麵包吃。

柈子拉完又送到柈子房去。整個下午我不能安定下來,好像我從未見過木柈,木柈給我這樣的大歡喜,使我坐也坐不定,一會兒跑出去看看。最後老頭子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的了!

這時候,我給他工錢。

我先用碎木皮來烘著火。夜晚在三月裏也是冷一點,玻璃窗上掛著蒸汽。沒有點燈,爐火顆顆星星地發著小炸音,爐門打開著,火光照紅我的臉,我感到例外的安寧。

我又到窗外去拾木皮,我吃驚了!老頭子的斧子和鋸都背好在肩上,另一個背著架子的木架,可是他們還沒有走。這許多的時候,為什麼不走呢?

“太太,多給了錢吧?”

“怎麼多給的!不多,七角五分不是嗎?”

“太太,吃麵包錢沒有扣去!”那幾角工錢,老頭子並沒放入衣袋,仍呈在他的手上,他借著離得很遠的門燈在考察錢數。

我說:“吃麵包不要錢,拿著走吧!”

“謝謝,太太。”感恩似的,他們轉過身走去了,覺得吃麵包是我的恩情。

我愧得立刻心上燒起來,望著那兩個背影停了好久,羞恨的眼淚就要流出來。已經是祖父的年紀了,吃塊麵包還要感恩嗎?

公 園

樹葉搖搖曳曳地掛滿了池邊。一個半胖的人走在橋上,他是一個報社的編輯。

“你們來多久啦?”他一看到我們兩個在長石凳上就說。

“多幸福,像你們多幸福,兩個人逛逛公園……”

“坐在這裏吧。”郎華招呼他。

我很快地讓一個位置,但他沒有坐,他的鞋底無意地踢撞著石子,身邊的樹葉讓他扯掉兩片。他更煩惱了,比前些日子看見他更有點兩樣。

“你忙嗎?稿子多不多?”

“忙什麼!一天到晚就是那一點事,發下稿去就完,連大樣子也不看。忙什麼,忙著幻想!”

“什麼信!那……一點意思也沒有,戀愛對於膽小的人是一種刑罰。”

讓他坐下,他故意不坐下;沒有人讓他,他自己會坐下。於是他又用手拔著腳下的短草。他滿臉似乎蒙著灰色。

“要戀愛,那就大大方方地戀愛,何必受罪?”郎華搖一下頭。

一個小信封,小得有些神秘意味的,從他的口袋裏拔出來,拔著蝴蝶或是什麼會飛的蟲兒一樣,他要把那信給郎華看,結果隻是他自己把頭歪了歪,那信又放進了衣袋。

“愛情是苦的呢,還是甜的?我還沒有愛她,對不對?家裏來信說我母親死了那天,我失眠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恢複了。為什麼她……她使我不安會整天,整夜?才通信兩個禮拜,我覺得我的頭發也脫落了不少,嘴上的小胡子也增多了。”

當我們站起要離開公園時,又來一個熟人:“我煩憂啊!我煩憂啊!”像唱著一般說。

我和郎華踏上木橋了,回頭望時,那小樹叢中的人影也像對那個新來的人說:“我煩憂啊!我煩憂啊!”

我每天早晨看報,先看文藝欄。這一天,有編者的說話:

摩登女子的口紅,我看正相同於“血”。資產階級的小姐們怎樣活著的?不是吃血活著嗎?不能否認,那是個鮮明的標記。人塗著人的“血”在嘴上,那是汙濁的嘴,嘴上帶著血腥和血色,那是汙濁的標記。

我心中很佩服他,因為他來得很幹脆。我一麵讀報,一麵走到院子裏去,曬一曬清晨的太陽。汪林也在讀報。

“汪林,起得很早!”

“你看,這一段,什麼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這罵人的是誰?”

那天郎華把他做編輯的朋友領到家裏來,是帶著酒和菜回來的。郎華說他朋友的女友到別處去進大學了。於是喝酒,我是幫閑喝,郎華是勸朋友。至於被勸的那個朋友呢,他嘴裏哼著京調哼得很難聽。

和我們的窗子相對的是汪林的窗子。裏麵胡琴響了。那是汪林拉的胡琴。

天氣開始熱了,趁著太陽還沒走到正空,汪林在窗下長凳上洗衣服。編輯朋友來了,郎華不在家,他就在院心裏來回走轉,可是郎華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