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洗衣服,很熱吧!”
“洗得幹淨。”汪林手裏拿著肥皂答他。
郎華還不回來,他走了。
夏 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長的時間了。小狗在她的腳下打著滾睡了。
“你怎麼樣?我胳臂疼。”
“你要小聲點說,我媽會聽見。”
我抬頭看,她的母親在紗窗裏邊,於是我們轉了話題。在江上搖船到“太陽島”去洗澡這些事,她是背著她的母親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們三個人租一條小船,在江上蕩著。清涼的,水的氣味。郎華和我都唱起來了。汪林的嗓子比我們更高。小船浮得飛起來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涼,我的胳臂為著搖船而痛了,頭覺得發脹。我不能再聽那一些話感到趣味。什麼戀愛啦,誰的未婚夫怎樣啦,某某同學結婚,跳舞……我什麼也不聽了,隻是想睡。
“你們談吧。我可非睡覺不可。”我向她和郎華告辭。
睡在我腳下的小狗,我誤踏了它,小狗還在哽哽地叫著,我就關了門。
最熱的幾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華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裏。
隻要接近著床,我什麼全忘了。汪林那紅色的嘴,那少女的煩悶……夜夜我不知道郎華什麼時候回屋來睡覺。就這樣,我不知過了幾天了。
“她對我要好,真是……少女們。”
“誰呢?”
“那你還不知道!”
“我還不知道。”我其實知道。
很窮的家庭教師,那樣好看的有錢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對她說了:我們不能夠相愛的,一方麵有吟,一方麵我們彼此相差得太遠……你沉靜點吧……”他告訴我。
又要到江上去搖船。那天又多了三個人,汪林也在內,一共是六個人:陳成和他的女人,郎華和我,汪林,還有那個編輯朋友。
停在江邊的那一些小船動蕩得落葉似的。我們四個跳上了一條船,當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丟下。他們兩個就站在石堤上。本來是很生疏的,因為都是一對一對的,所以我們故意要看他們兩個也配成一對,我們的船離岸很遠了。
“你們壞呀!你們壞呀!”汪林仍叫著。
為什麼罵我們壞呢?那人不是她一個很好的小水手嗎?為她蕩著槳,有什麼不願意嗎?也許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許也最願意和我同船。船蕩得那麼遠了,一切江岸上的聲音都隔絕,江沿上的人影也消滅了輪廓。
水聲,浪聲,郎華和陳成混合著江聲在唱。遠遠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陽傘,這一些船,這一些幸福的船呀!滿江上是幸福的船,滿江上是幸福了!人間,岸上,沒有罪惡了吧!
再也聽不到汪林的喊,他們的船是脫開離我們很遠了。
郎華故意把槳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臉上。船越行越慢,但郎華和陳成流起汗來。槳板打到江心的沙灘了,小船就要擱淺在沙灘上。這兩個勇敢的大魚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著船行。
一入了灣,把船任意停在什麼地方都可以。
我浮水是這樣浮的:把頭昂在水外,我也移動著,看起來在浮,其實手卻抓著江底的泥沙,鱷魚一樣,四條腿一起爬著浮。那隻船到來時,聽著汪林在叫。很快她脫了衣裳,也和我一樣抓著江底在爬,但她是快樂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灘上滾著的時候,居然很熟識了,她把傘打起來,給她同船的人遮著太陽,她保護著他。陳成揚著沙子飛向他:“陵,著鏢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隊,用沙子反攻。
我們的船出了灣,已行在江上時,他們兩個仍在沙灘上走著。
“你們先走吧,看我們誰先上岸。”汪林說。
太陽的熱力在江麵上開始減低,船是順水行下去的。他們還沒有來,看過多少隻船,看過多少柄陽傘,然而沒有汪林的陽傘。太陽西沉時,江風很大了,浪也很高,我們有點擔心那隻船。李說那隻船是“迷船”。
四個人在岸上就等著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繞著彎子從上遊來的。
汪林不罵我們是壞人了,風吹著她的頭發,那興奮的樣子,這次搖船好像她比我們得到的快樂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報時,編輯居然作詩了。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願意風把船吹翻,願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這樣一說,就沒有詩意了。總之,可不是前幾天那樣的話,什麼摩登女子吃“血”活著啦,小姐們的嘴是吃“血”的嘴啦……總之,可不是那一套。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這套說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說摩登女子是惡魔。
汪林和郎華在夜間也不那麼談話了。陵編輯一來,她就到我們屋裏來,因此陵到我們家來的次數多多了。
“今天早點走……多玩一會兒,你們在街角等我。”這樣的話,汪林再不向我們說了。她用不到約我們去“太陽島”了。
伴著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電影院裏會,他也不怕她會吃他的血,還說什麼怕呢?常常在那紅色的嘴上接吻,正因為她的嘴和血一樣紅才可愛。
罵小姐們是“惡魔”(其實)是“羨”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咯噔咯噔和諧地響著。
冊 子
永遠不安定下來的洋燭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寫,抄寫……
“幾千字了?”
“才三千多。”
“不手疼嗎?休息休息吧,別弄壞了眼睛。”郎華打著嗬欠到床邊,兩隻手相交著依在頭後,背脊靠著鐵床的鋼骨。我還沒停下來,筆尖在紙上作出響聲……
紗窗外陣陣起著狗叫,很響的皮鞋,人們的腳步從大門道來近。不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誰來了,你出去看看。”
郎華開了門,李和陳成進來。他們是劇團的同誌,帶來的一定是劇本。我沒接過來看,讓他們隨便坐在床邊。
“吟真忙,又在寫什麼?”
“沒有寫,抄一點什麼。”我又拿起筆來抄。
他們的談話,我一句半句地聽到一點,我的神經開始不能統一,時時寫出錯字來,或是丟掉字,或是寫重字。
蚊蟲啄著我的腳麵,後來在燈下作著陣,我才放下不寫。
嗬呀呀,蚊蟲滿屋了!門扇仍大開著。一個小狗崽溜走進來,又卷著尾巴跑出去。關起門來,蚊蟲仍是飛……我用手搔著作癢的耳,搔著腿和腳……手指的骨節搔得腫脹起來,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經發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腫得很高,眼邊也感到發熱和緊脹。這裏搔搔,那裏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夠用了。
“冊子怎麼樣啦?”李的煙卷在嘴上冒煙。
“隻剩這一篇。”郎華回答。
“封麵是什麼樣子?”
“就是等著封麵呢……”
第二天,我也跟著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別高興,折得很整齊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冊子,比兒時母親為我製一件新衣裳更覺歡喜。……我又到排鉛字的工人旁邊,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個題目,很大的鉛字,方的,帶來無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風》。
那天預先吃了一頓外國包子,郎華說他為著冊子來敬祝我,所以到櫃台前叫那人倒了兩杯“伏特克”酒。我說這是為著冊子敬祝他。
被大歡喜追逐著,我們變成孩子了!走進公園,在大樹下乘了一刻涼,覺得公園是滿足的地方。望著樹梢頂邊的天。外國孩子們在地麵弄著沙土。因為還是上午,遊園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撐著傘走。賣“冰激淩”的小板房洗刷著杯子。我忽然覺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並不引誘我們。我還沒有養成那樣的習慣,在公園還沒喝過一次那樣東西。
“我們回家去喝水吧。”隻有回家去喝冷水,家裏的冷水才不要錢。
拉開第一扇門,大草帽被震落下來。喝完了水,我提議戴上大草帽到江邊走走。
赤著腳,郎華穿的是短褲,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邊出發了。
兩個人漁翁似的,時時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著。
“劃小船吧,多麼好的天氣!”到了江邊我又提議。
“就剩兩毛錢……但也可以劃,都花了吧!”
擇一個船底鋪著青草的、有兩副槳的船。和船夫說明,一點鍾一角五分。並沒打算洗澡,連洗澡的衣裳也沒有穿。船夫給推開了船,我們向江心去了。兩副槳翻著,順水下流,好像江岸在退走。我們不是故意去尋,任意遇到了一個沙洲,有兩方丈的沙灘突出江心,郎華勇敢地先跳上沙灘,我膽怯、遲疑著,怕沙洲會沉下江底。
最後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脫掉衣服。郎華是完全脫的。我看了看江沿洗衣人的麵孔是辨不出來的,那麼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衣服脫掉。我時時靠沙灘,怕水流把我帶走。江浪擊撞著船底,我拉住船板,頭在水上,身子在水裏,水光,天光,離開了人間一般的。當我躺在沙灘曬太陽時,從北麵來了一隻小劃船。我慌張起來,穿衣裳已經來不及,怎麼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過,我又爬上來。
我穿好衣服。郎華還沒穿好。他找他的襯衫,他說他的襯衫洗完了就掛在船板上,結果找不到。遠處有白色的東西浮著,他想一定是他的襯衫了。劃船去追白色的東西,那白東西走得很慢,那是一條魚,死掉的白色的魚。
雖然丟掉了襯衫並不感到可惜,郎華赤著膀子大嚷大笑地把魚捉上來,大概他覺得在江上能夠捉到魚是一件很有本領的事。
“晚飯就吃這條魚,你給煎煎它。”
“死魚不能吃,大概臭了。”
他趕快把魚鰓掀給我看:“你看,你看,這樣紅就會臭的?”
直到上岸,他才靜下去。
“我怎麼辦呢!光著膀子,在中央大街上可怎樣走?”他完全靜下去了,大概這時候忘了他的魚。
我跑到家去拿了衣裳回來,滿頭流著汗。可是,他在江沿和碼頭夫們在一起喝茶了,在那個樣的布棚下吹著江風。他第一句和我說的話,想來是:你熱吧?但他不是問我,他先問魚:“你把魚放在哪裏啦?用涼水泡上沒有?”
“五分錢給我!”我要買醋,煎魚要用醋的。
“一個銅板也沒剩,我喝了茶,你不知道?”
被大歡喜追逐著的兩個人,把所有的錢用掉,把襯衣丟到大江,換得一條死魚。
等到吃魚的時候,郎華又說:“為著冊子,我請你吃魚。”
這是我們創作的一個階段,最前的一個階段,冊子就是劃分這個階段的東西。
八月十四日,家家準備著過節的那天。我們到印刷局去,自己開始裝訂,裝訂了一整天。郎華用拳頭打著背,我也感到背痛。
於是郎華跑出去叫來一部鬥車,一百本冊子提上車去。就在夕陽中,馬脖子上顛動著很響的鈴子,走在回家的道上。
家裏,地板上擺著冊子,朋友們手裏拿著冊子,談論也是冊子。同時關於冊子出了謠言:沒收啦!日本憲兵隊逮捕啦!
逮捕可沒有逮捕,沒收是真的。送到書店去的書,沒有幾天就被禁止發賣了。
劇 團
冊子帶來了恐怖。黃昏時候,我們排完了劇,和劇團那些人出了“民眾教育館”,恐怖使我對於家有點不安。街燈亮起來,進院,那些人跟在我們後麵。門扇,窗子,和每日一樣安然地關著。我十分放心,知道家中沒有來過什麼惡物。
失望了,開門的鑰匙由郎華帶著,於是大家隻好坐在窗下的樓梯口。李買的香瓜,大家就吃香瓜。
汪林照樣吸著煙。她掀起紗窗簾向我們這邊笑了笑。陳成把一個香瓜高舉起來。
“不要。”她搖頭,隔著玻璃窗說。
我一點趣味也感不到,一直到他們把公演的事情議論完,我想的事情還沒停下來。我願意他們快快走,我好收拾箱子,好像箱子裏麵藏著什麼使我和郎華犯罪的東西。
那些人走了,郎華從床底把箱子拉出來,洋燭立在地板上,我們開始收拾了。弄了滿地紙片,什麼犯罪的東西也沒有。但不敢自信,怕書頁裏邊夾著罵“滿洲國”的,或是罵什麼的字跡,所以每冊書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好,箱子是空空洞洞的了。一張高爾基的照片,也把它燒掉。大火爐燒得烤痛人的麵。我燒得很快,日本憲兵就要來捉人似的。
當我們坐下來喝茶的時候,當然是十分定心了,十分有把握了。一張吸墨紙我無意地玩弄著,我把腰挺得很直,很大方的樣子,我的心像被拉滿的弓放了下來一般的鬆適。我細看紅鉛筆在吸墨紙上寫的字,那字正是犯法的字:小日本子,走狗,他媽的“滿洲國”……
我連再看一遍也沒有看,就送到火爐裏邊。
“吸墨紙啊?是吸墨紙!”郎華可惜得跺著腳。等他發覺那已開始燒起了:“那樣大一張吸墨紙你燒掉它,燒花眼了?什麼都燒,看用什麼!”
他過於可惜那張吸墨紙。我看他那種樣子也很生氣。吸墨紙重要,還是拿生命去開玩笑重要?
“為著一個虱子燒掉一件棉襖!”郎華罵我,“那你就不會把字剪掉?”
我哪想起來這樣做!真傻,為著一塊瘡疤丟掉一個蘋果!
我們把“滿洲國”建國紀念明信片擺到桌上,那是朋友送給的,很厚的一打。還有兩本上麵寫著“滿洲國”字樣的不知是什麼書,連看也沒有看也擺起來。桌子上麵很有意思:《離騷》《李後主詞》《石達開日記》,他當家庭教師用的小學算術教本。一本《世界各國革命史》也從桌子抽下去,郎華說那上麵載著日本怎樣壓迫朝鮮的曆史,所以不能擺在外麵。我一聽說有這種重要性,馬上就要去燒掉,我已經站起來了,郎華把我按下:“瘋了嗎?你瘋了嗎?”
我就一聲不響了,一直到滅了燈睡下,連呼吸也不能呼吸似的。在黑暗中我把眼睛張得很大。院中的狗叫聲也多起來。大門扇響得也厲害了。總之,一切能發聲的東西都比平常發的聲音要高,平常不會響的東西也被我新發現著,棚頂發著響,洋瓦房蓋被風吹著也響,響,響……
郎華按住我的胸口……我的不會說話的胸口。鐵大門震響了一下,我跳了一下。
“不要怕,我們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謠傳不要太認真。他媽的,哪天捉去哪天算!睡吧,睡不足,明天要頭疼的……”
他按住我的胸口。好像給惡夢驚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親的手下大跳著。
有一天,到一家影戲院去試劇,散散雜雜的這一些人,從我們的小房出發。
全體都到齊,隻少了徐誌,他一次也沒有不到過,要試演他就不到,大家以為他病了。
很大的舞台,很漂亮的垂幕。我扮演的是一個老太婆的角色,還要我哭,還要我生病。把四個椅子拚成一張床,試一試倒下去,我的腰部觸得很疼。
先試給影戲院老板看的,是郎華飾的《小偷》中的傑姆和李飾的律師夫人對話的那一幕。我是另外一個劇本,還沒挨到我,大家就退出影戲院了。
因為條件不合,沒能公演。大家等待機會,同時每個人發著疑問:公演不成吧?
三個劇排了三個月,若說演不出,總有點可惜。
“關於你們冊子的風聲怎麼樣?”
“沒有什麼。怕狼、怕虎是不行的。這年頭隻得碰上什麼算什麼……”
郎華是剛強的。
又是冬天
窗前的大雪白絨一般,沒有停地在落,整天沒有停。我去年受凍的腳完全好起來,可是今年沒有凍,壁爐著得呼呼發響,時時起著木柈的小炸音,玻璃窗簡直就沒被冰霜蔽住。柈子不像去年擺在窗前,而是裝滿了柈子房的。
我們決定非回國不可。每次到書店去,一本雜誌也沒有,至於別的書,那還是三年前擺在玻璃窗裏退了色的舊書。
非去不可,非走不可。
遇到朋友,我們就問:
“海上幾月裏浪小?小海船是怎樣暈法?……”因為我們都沒航過海,海船那樣大,在圖畫上看見也是害怕,所以一經過“萬國車票公司”的窗前,必須要停佇許多時候,要看窗子裏立著的大圖畫,我們計算著這海船有多麼高啊!都說海上無風三尺浪,我在玻璃上就用手去量,看海船有海浪的幾倍高,結果那差太遠了!海船的高度等於海浪的二十倍。我說海船六丈高。
“哪有六丈?”郎華反對我,他又量量,“哼!可不是嗎!差不多……海浪三尺,船高是二十三尺。”
也有時因為我反複著說“有那麼高嗎?沒有吧!也許有”,郎華聽了就生起氣了,因為海船的事差不多在街上就吵架……
可是朋友們不知道我們要走。有一天,我們在胖朋友家裏舉起酒杯的時候,嘴裏吃著燒雞的時候,郎華要說,我不叫他說,可是到底說了。
“走了好!我看你早就該走!”以前胖朋友常這樣說,“郎華,你走吧!我給你們對付點路費。我天天在××科裏邊聽著問案子。皮鞭子打得那個響!哎,走吧!我想要是我的朋友也弄去……那聲音可怎麼聽?我一看那行人,我就想到你……”
老秦來了,他是穿著一件嶄新的外套,看起來帽子也是新的。不過沒有問他,他自己先說:
“你們看我穿新外套了吧?非去上海不可,忙著做了兩件衣裳,好去進當鋪,賣破爛,新的也值幾個錢……”
聽了這話,我們很高興,想不說也不可能。
“我們也走,非走不可,在這個地方等著活剝皮嗎?”郎華說完了就笑了。
“你什麼時候走?”
“那麼你們呢?”
“我們沒有一定。”
“走就五六月走,海上浪小……”
“那麼我們一同走吧!”
老秦並不認為我們是真話,大家隨便說了不少關於走的事情,怎樣走法呢?怕路上檢查,怕路上盤問,到上海什麼朋友也沒有,又沒有錢。說得高興起來,逼真了!帶著幻想了!老秦是到過上海的,他說四馬路怎樣怎樣!他說上海的窮是怎樣的窮法……
他走了以後,雪還沒有停。我把火爐又放進一塊木柈去。又到燒晚飯的時間了!我想一想去年,想一想今年,看一看自己的手骨節脹大了一點,個子還是這麼高,還是這麼瘦……
這房子我看得太熟了,至於牆上或是棚頂有幾個多餘的釘子,我都知道。郎華呢?沒有瘦胖,他是照舊,從我認識他那時候起,他就是那樣,顴骨很高,眼睛小,嘴大,鼻子是一條柱。
“我們吃什麼飯呢?吃麵或是飯?”
居然我們有米有麵了,這和去年不同,忽然那些回想牽住了我……借到兩角錢或一角錢……空手他跑回來……抱著新棉袍去進當鋪。
我想到我凍傷的腳,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腳。於是又想到柈子,那樣多的柈子,燒吧!我就又去搬了木柈進來。
“關上門啊!冷啊!”郎華嚷著。
他仍把兩手插在褲袋,在地上打轉;一說到關於走,他不住地打轉,轉起半點鍾來也是常常的事。
秋天,我們已經裝起電燈了。我隱在燈下抄自己的稿子。郎華又跑出去,他是跑出去玩,這可和去年不同,今年他不到外麵當家庭教師了。
門前的黑影
從昨夜,對於震響的鐵門更怕起來,鐵門扇一響,就跑到過道去看,看過四五次都不是,但願它不是。清早了,某個學校的學生——他是郎華的朋友,他戴著學生帽,進屋也沒有脫,他連坐下也不坐下就說:
“風聲很不好,關於你們,我們的同學弄去了一個。”
“什麼時候?”
“昨天。學校已經放假了,他要回家還沒有定。今天一早又來日本憲兵,把全宿舍檢查一遍,每個床鋪都翻過,翻出一本《戰爭與和平》來……”
“《戰爭與和平》又怎麼樣?”
“你要小心一點,聽說有人要給你放黑箭。”
“我又不反滿,不抗日,怕什麼?”
“別說這一套話,無緣無故就要拿人。你看,把《戰爭與和平》那本書就帶了去,說是調查調查,也不知道調查什麼?”
說完他就走了。問他想放黑箭的是什麼人,他不說。過一會兒,又來一個人,同樣是慌張,也許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張的。
“你們應該躲躲,不好吧!外邊都傳說劇團不是個好劇團。那個團員出來了沒有?”
我們送走了他,就到公園走走。冰池上小孩們在上麵滑著冰,日本孩子,俄國孩子……中國孩子……
我們繞著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帶著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講話,走得很沉悶。
“晚飯吃麵吧!”他看到路北那個切麵鋪才說,我進去買了麵條。
回到家裏,書也不能看,俄語也不能讀,開始慢慢預備晚飯吧!雖然在預備吃的東西也不高興,好像不高興吃什麼東西。
木格上的鹽罐裝著滿滿的白鹽,鹽罐旁邊擺著一包大海米,醬油瓶,醋瓶,香油瓶,還有一罐炸好的肉醬。牆角有米袋、麵袋,柈子房滿堆著木料……這一些並不感到滿足,用肉醬拌麵條吃,倒不如去年米飯拌著鹽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個人影,那不是尋常的人影,極像日本憲兵。我繼續前走,怕是郎華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鐵門外盤旋。我停止了一下,想要細看一看。郎華和我同樣,他也早就注意上這人。我們想逃。他是在門口等我們吧!不用猜疑,路南就停著小“電驢子”,並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來,他的姿勢表示著他的耳朵也在傾聽。
不要家了,我們想逃,但是逃向哪裏呢?
那日本人連刀也沒有佩,也沒有別的武裝,我們有點不相信他就會拿人。我們走進路南的洋酒麵包店去,買了一塊麵包,我並不要買腸子,掌櫃的就給切了腸子,因為我是聚精會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情。那沒有佩刀的日本人轉著彎子慢慢走掉了。
這真是一場大笑話,我們就在鋪子裏消費了三角五分錢……從玻璃門出來,帶著三角五分錢的麵包和腸子。假若是更多的錢在那當兒就丟在馬路上,也不覺得可惜……
“要這東西做什麼呢?明天襪子又不能買了。”事件已經過去,我懊悔地說。
“我也不知道,誰叫你進去買的?想怨誰?”
郎華在前麵哐哐地開著門,屋中的熱氣快撲到臉上來。
一個南方的姑娘
郎華告訴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學開汽車回來的第一句話說:
“新認識一個朋友,她從上海來,是中學生。過兩天還要到家裏來。”
第三天,外麵打著門了!我先看到的是她頭上紮著漂亮的紅帶,她說她來訪我。老王在前麵引著她。大家談起來,差不多我沒有說話,我聽著別人說。
“我到此地四十天了!我的北方話還說不好,大概聽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認識的。那天巧得很,我看報上為著戲劇在開著筆戰,署名郎華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們說:‘這位郎華先生是誰?論文作得很好。’因為老王的介紹,上次見到郎華……”
我點著頭,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會說什麼話,她又去拿桌上的報紙,她尋找筆戰繼續的論文。我慢慢地看著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著我吧!她很漂亮,很素淨,臉上不塗粉,頭發沒有卷起來,隻是紮了一條紅綢帶,這更顯得特別風味,又美又淨。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麵,有黃色的花,隻是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無損於美。到晚上,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們家裏吃晚飯。在吃飯以前,汪林也來了!汪林是來約郎華去滑冰,她從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華不在家嗎?”她接著“嗯”了一聲。
“你怎麼到這裏來?”汪林進來了。
“我怎麼就不許到這裏來?”
我看得她們這樣很熟的樣子,更奇怪。我說:
“你們怎麼也認識呢?”
“我們在舞場裏認識的。”汪林走了以後她告訴我。
從這句話當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進舞場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當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環境和我不同的人來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興味。
郎華肩著冰鞋回來,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進來。這屋子就熱鬧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過來。
郎華唱:“楊延輝坐宮院。”
“哈呀呀,怎麼唱這個?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報紙上就是因為舊劇才開筆戰。郎華自己明明寫著“唱舊戲是奴心未死”。
並且汪林聳起肩來笑得背脊靠住暖牆,她帶著西洋少婦的風情。程女士很黑,是個黑姑娘。
又過幾天,郎華為我借一雙滑冰鞋來,我也到冰場上去。程女士常到我們這裏來,她是來借冰鞋,有時我們就一起去,同時新人當然一天比一天熟起來。她漸漸對郎華比對我更熟,她給郎華寫信了,雖然常見,但是要寫信的。
又過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們這裏吃麵條,我到廚房去調麵條。
“……喳……喳……”
等我走進屋,他們又在談別的了!
女士隻吃一小碗麵就說:“飽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點,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僅僅是“愁”,因為愁並不興奮,可是程女士有點興奮。我忙著收拾家具,她走時我沒有送她,郎華送她出門。
我聽得清楚楚的是在門口:“有信嗎?”
或者不是這麼說,總之跟著一聲“喳喳”之後,郎華很響的:“沒有。”
又過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來了,大概是她怕見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們這裏來辭行,有我作障礙,她沒有把要訴說出來的“愁”盡量訴說給郎華。她終於帶著“愁”回南方去了。
患 病
我在準備早飯,同時打開了窗子,春朝特有的氣息充滿了屋子。在大爐台上擺著已經去了皮的地豆,小洋刀在手中仍是不斷地轉著……淺黃色帶著麵性似的地豆,個個在爐台上擺好,稀飯在旁邊冒著泡,我一麵切著地豆,一麵想著:江上連一塊冰也融盡了吧!公園的榆樹怕是發了芽吧!已經三天不到公園去,吃過飯非去看看不可。
“郎華呀!你在外邊盡做什麼?也來幫我提一桶水去……”
“我不管,你自己去提吧。”他在院子來回走,又是在想什麼文章。於是我跑著,為著高興。把水桶翻得很響,斜著身子從汪家廚房出來,差不多是橫走,水桶在腿邊左搖蕩一下,右搖蕩一下……
菜燒好,飯也燒好。吃過飯就要去江邊,去公園。春天就要在頭上飛,在心上過,然而我不能吃早飯了,肚子偶然疼起來。
我喊郎華進來,他很驚訝!但越痛越不可耐了。
他去請醫生,請來一個治喉病的醫生。
“你是患著盲腸炎吧?”醫生問我。
我疼得那個樣子,還曉得什麼盲腸炎不盲腸炎的!眼睛發黑了,喉醫生在我的臂上打了止痛藥針。
“張醫生,車費先請自備吧!過幾天和藥費一起送去。”郎華對醫生說。
一角錢也沒有了,我又不能說再請醫生,白打了止痛藥針,一點痛也不能止。
郎華又跑出去,我不知他跑出去做什麼,說不出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等他回來。
一個星期過去,我還不能從床上坐起來。第九天,郎華從外麵舉著鮮花回來,插在瓶子裏,擺在桌上。
“花開了?”
“不但花開,樹還綠了呢!”
我聽說樹綠了,我對於“春”不知懷著多少意義。我想立刻起來去看看,但是什麼也不能做,腿軟得好像沒有腿了,我還站不住。
頭痛減輕一些,夜裏睡得很熟。有朋友告訴郎華在什麼地方有一個市立的公共醫院,為貧民而設,不收藥費。
當然我掙紮著也要去的。那天是晴天,換好幹淨衣服,一步一步走出大門,坐上了人力車。郎華在車旁走,起先他是扶著車走,後來,就走在行人道上了。街樹不是發著芽的時候,已長好綠葉了!
進了診聞所,到掛號處掛了名,很長的堂屋,排著長椅子,那裏已經開始診斷。穿白衣裳的俄國女人,跑來跑去喚著名字,六七個人一起闖進病室去,過一刻就放出來,第一批人再被呼進去。到這裏來的病人,都是窮人,愁眉苦臉的一個,愁眉苦臉的一個。撐著木棍的跛子,腳上生瘡縛著白布的腫腳人,肺癆病的女人,白布包住眼睛的盲人,包住眼睛的盲小孩,頭上生瘡的小孩。對麵坐著老外國女人,閉著眼睛,把頭靠住椅子,好似睡著,然而她的嘴不住地收縮,她的包頭巾在下巴上慢慢牽動……
小孩治療室有孩子大大地哭叫。內科治療室門口,外國女人又闖出來,又叫著外國名字;一會兒又有中國人從外科治療室闖出來,又喊著中國名字……拐腳子和胖臉人都一起走進去……
因為我來得最晚,大概最後才能夠叫到我,等得背痛,頭痛。
“我們回去吧!明天再來。”坐在人力車上,我已無心再看街樹,這樣去投醫,病象不但沒有減輕,好像更加重了些。
不能不去,因為不要錢。第二次去,也被喚著名字走進婦科治療室。雖等了兩點鍾,到底進了婦科治療室。既然進了治療室,那該說怎樣治療法。
把我引到一個屏風後麵,那裏擺著一張很寬、很高、很短的台子,台子的兩邊還立了兩支叉形的東西,叫我爬上這台子。當時我可有些害怕了,爬上去做什麼呢?莫非要用刀割嗎?
我堅決地不爬上去。於是那肥胖的外國女人先上去了,沒有什麼,並不動刀。換著次序我也被治療了一回,經過這樣的治療,並不用吃藥,隻在肚子上按了按,或是一麵按著,一麵問兩句。
我的俄文又不好,所以醫生問的,我並不全懂,馬馬虎虎地就走出治療室。醫生告訴我,明天再來一次,好把藥給我。
以後我就沒有再去,因為那天我出了診斷所的時候,我是問過一個重病人的,他哼著,他的家屬哭著,我以為病人病到不可治的程度。“他們不給藥吃,說藥貴,讓自己去買,哪裏有錢買?”(他們)是這樣說向我的。
去了兩天診療所,等了幾個鍾頭。怕是再去兩天,再去等幾個鍾頭,病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可惜我沒有那樣的忍耐性。
十三天
“用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走的。你想想吧,去吧!不要鬧孩子脾氣,三兩天我就去看你一次……”郎華說。
為著病,我要到朋友家去休養幾天。我本不願去,那是郎華的意思,非去不可,又因為病象又要重似的,全身失去了力量,骨節酸痛。於是冒著雨,跟著朋友就到朋友家去。
汽車在斜紋的雨中前行。大雨和冒著煙一般。我想開汽車的人怎能認清路呢!但車行得更快起來。在這樣大的雨中,人好像坐在房間裏,這是多麼有趣!汽車走出市街,接近鄉村的時候,立刻有一種感覺,好像赴戰場似的英勇。我是有病,我並沒喊一聲“美景”。汽車顛動著,我按緊著肚子,病會使一切厭煩。
當夜還不到九點鍾,我就睡了。原來沒有睡,來到鄉村,那一種落寞的心情浸透了我。又是雨夜,窗子上淅瀝地打著雨點。好像是做夢把我驚醒,全身沁著汗,這一刻又冷起來,從骨節發出一種冷的滋味,發著瘧疾似的,一刻熱了,又寒了!
要解體的樣子,我哭出來吧!沒有媽媽哭向誰去?
第二天夜又是這樣過的,第三夜又是這樣過的。沒有哭,不能哭,和一個害著病的貓兒一般,自己的痛苦自己擔當著吧!整整是一個星期,都是用被子蓋著坐在炕上,或是躺在炕上。
窗外的梨樹開花了,看著樹上白白的花兒。
到端陽節還有二十天,節前就要走的。
眼望著窗外梨樹上的白花落了!有小果子長起來,病也漸好,拿椅子到樹下去看看小果子。
第八天郎華才來看我,好像父親來了似的,好像母親來了似的,我發羞一般的,沒有和他打招呼,隻是讓他坐在我的近邊。我明明知道生病是平常的事,誰能不生病呢?可是總要酸心,眼淚雖然沒有落下來,我卻耐過一個長時間酸心的滋味,好像誰虐待了我一般。那樣風雨的夜,那樣忽寒忽熱、獨自幻想著的夜!
第二次郎華又來看我,我決定要跟他回家。
“你不能回家。回家你就要勞動,你的病非休息不可,還沒有兩個星期我們就得走。剛好起來再累病了,我可沒有辦法。”
“回去,我回去……”
“好,你回家吧!沒有一點理智的人,不能克服自己的人還有什麼辦法!你回家好啦!病犯了可不要再問我!”
我又被留下,窗外梨樹上的果子漸漸大起來。我又不住地亂想:窮人是沒有家的,生了病被趕到朋友家去。
已是十三天了!
拍賣家具
似乎帶著傷心,我們到廚房檢查一下,水壺、水桶、小鍋這一些都要賣掉,但是這並不是第一次檢查。從想走那天起,我就跑到廚房來計算,三角二角,不知道這樣計算過多少回,總之一提起“走”字來便去計算,現在可真的要出賣了。
舊貨商人就等在門外。
他估著價:水壺、麵板、水桶、藍瓷鍋、三隻飯碗、醬油瓶子、豆油瓶子,一共值五角錢。
我們沒有答話,意思是不想賣了。
“五毛錢不少。你看,這鍋漏啦!水桶是舊水桶,買這東西也不過幾毛錢,麵板這塊板子,我買它沒有用,飯碗也不值錢……”他一隻手向上搖著,另一隻手翻著擺在地上的東西,他很看不起這東西,“這還值錢?這還值錢?”
“不值錢,我也不賣。你走吧!”
“這鍋漏啦!漏鍋……”他的手來回地推動鍋底,嘭響一聲,再嘭響一聲。
我怕他把鍋底給弄掉下來,我很不願意:“不賣了,你走吧!”
“你看這是廢貨,我買它賣不出錢來。”
我說:“天天燒飯,哪裏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這鍋底有多麼薄?”最後,他又在小鍋底上很留戀地敲了兩下。
小鍋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燒了一次飯吃,這是最後的一次。我傷心,明天它就要離開我們到別人家去了!永遠不會再遇見,我們的小鍋。沒有錢買米的時候,我們用它盛著開水來喝;有米太少的時候,就用它煮稀飯給我們吃。現在它要去了!
共患難的小鍋呀!與我們別開,傷心不傷心?
舊棉被、舊鞋和襪子,賣空了!空了……
還有一隻劍,我也想起拍賣它,郎華說:
“送給我的學生吧!因為劍上刻著我的名字,賣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學生聽說老師要走,哭了。
正是練武術的時候,那孩子手舉著大刀,流著眼淚。
最後的一個星期
剛下過雨,我們踏著水淋的街道,在中央大街上徘徊,到江邊去呢,還是到哪裏去呢?
天空的雲還沒有散,街頭的行人還是那樣稀疏,任意走,但是再不能走了。
“郎華,我們應該規定個日子,哪天走呢?”
“現在三號,十三號吧!還有十天,怎麼樣?”
我突然站住,受驚一般地,哈爾濱要與我們別離了!還有十天,十天以後的日子,我們要過在車上、海上,看不見鬆花江了,隻要“滿洲國”存在一天,我們是不能來到這塊土地。
李和陳成也來了,好像我們走,是應該走。
“還有七天,走了好啊!”陳成說。
為著我們走,老張請我們吃飯。吃過飯以後,又去逛公園。在公園又吃冰激淩,無論怎樣總感到另一種滋味,公園的大樹,公園夏日的風,沙土,花草,水池,假山,山頂的涼亭……這一切和往日兩樣,我沒有像往日那樣到公園裏亂跑,我是安靜靜地走,腳下的沙土慢慢地在響。
夜晚屋中又剩了我一個人,郎華的學生跑到窗前。他偷偷觀察著我,他在窗前走來走去,假裝著閑走來觀察我,來觀察這屋中的事情,觀察不足,於是問了:
“我老師上哪裏去了?”
“找他做什麼?”
“找我老師上課。”
其實那孩子平日就不願意上課,他覺得老師這屋有個景況:怎麼這些日子賣起東西來,舊棉花,破皮褥子……
要搬家吧?那孩子不能確定是怎麼回事。他跑回去又把小菊也找出來,那女孩和他一般大,當然也覺得其中有個景況。我把燈閉上了,要收拾的東西,暫時也不收拾了!
躺在床上,摸摸牆壁,又摸摸床邊,現在這還是我所接觸的,再過七天,這一些都別開了。
小鍋,小水壺,終歸被舊貨商人所提走,在商人手裏發著響,閃著光,走出門去!那是前年冬天,郎華從破爛市買回來的。現在又將回到破爛市去。
賣掉小水壺,我的心情更不能壓製住。不是用的自己的腿似的,到木柈房去看看許多木柈還沒有燒盡,是賣呢,還是送朋友?門後還有個電爐,還有雙破鞋。
大爐台上失掉了鍋,失掉了壺,不像個廚房樣。
一個星期已經過去四天,心情隨著時間更煩亂起來。也不能在家燒飯吃,到外麵去吃,到朋友家去吃。
看到別人家的小鍋,吃飯也不能安定。後來,睡覺也不能安定。
“明早六點鍾就起來拉床,要早點起來。”
郎華說這話,覺得走是逼近了!必定得走了。好像郎華如不說,就不走了似的。
夜裏想睡也睡不安。太陽還沒出來,鐵大門就響起來,我怕著,這聲音要奪去我的心似的,昏茫地坐起來。郎華就跳下床去,兩個人從床上往下拉著被子、褥子。枕頭摔在腳上,忙忙亂亂,有人打著門,院子裏的狗亂咬著。
馬頸的鈴鐺就響在窗外,這樣的早晨已經過去,我們遭了惡禍一般,屋子空空的了。我把行李鋪了鋪,就睡在地板上。為了多日的病和不安,身體弱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樣子。郎華跑到江邊去洗他的襯衫,他回來看到我還沒有起來,他就生氣:
“不管什麼時候,總是懶。起來,收拾收拾,該隨手拿走的東西,就先把它拿走。”
“有什麼收拾的,都已收拾好。我再睡一會兒,天還早,昨夜我失眠了。”我的腿痛,腰痛,又要犯病的樣子。
“要睡,收拾幹淨再睡,起來!”
鋪在地板上的小行李也卷起來了。牆壁從四麵直垂下來,棚頂一塊塊發著微黑的地方,是長時間點蠟燭被燭煙所熏黑的。說話的聲音有些轟響。空了!在屋子裏邊走起來很曠蕩……
還吃最後的一次早餐——麵包和腸子。
我手提個包袱。郎華說:“走吧!”他推開了門。
這正像乍搬到這房子郎華說“進去吧”一樣。門開著我出來了,我腿發抖,心往下沉墜,忍不住這從沒有落下來的眼淚,是哭的時候了!應該流一流眼淚。
我沒有回轉一次頭走出大門,別了家屋、街車、行人、小店鋪、行人道旁的楊樹!轉角了!
別了,“商市街”!
小包袱在手上挎著。我們順了中央大街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