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底愚昧
前一篇文章已經說過,一九二八年為著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過了。接著就是一九二九年。於是根據著那第一次的經驗,我感覺到又是光榮的任務降落到我的頭上來。
這是一次佩花大會,進行得很順利,學校當局並沒有加以阻止,而且那個白臉的女校長在我們用絨線剪作著小花朵的時候,她還跑過來站在旁邊指導著我們。一大堆藍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時候,是佩花大會的前一夜。樓窗下的石頭道上落著那麼厚的雪。一些外國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邊的枯樹都膨脹圓了,那笨重而粗鈍的輪廓就和穿得飽滿的孩子一樣臃腫。我背著遠近的從各種顏色的窗簾透出來的燈光,而看著這些盾牌。盾牌上插著那些藍色的小花,因著密度的關係,它們一個壓著一個幾乎是連成了排。那小小的黃色的花心蹲在藍色花中央,好像小金點,又像小銅釘……
這不用說,對於我,我隻盼想著明天,但有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離著,我是跳不過去的,還隻得回到宿舍去睡覺。
這一次的佩花,我還對中國人起著不少的悲哀,他們差不多是絕對不肯佩上。有的已經為他們插在衣襟上了,他們又動手自己把它拔下來,他們一點禮節也不講究,簡直是蠻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幾乎是看不見了。結果不獨整元的,竟連一個銅板也看不見貼在他們的手心上。這一天,我是帶著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們一小隊的其餘的三個人,常常是和我脫離開。
我的手套跑丟了一隻,圍巾上結著冰花,因為眼淚和鼻涕隨時地流,想用手帕來揩擦,在這樣的時候,在我是絕對顧不到的。等我的頭頂在冒著氣的時候,我們的那一小隊的人說:“你太熱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經被汗濕透啦!”
自己也覺得,我大概像是廚房裏烤在爐旁的一張抹布那麼冒氣了吧?但還覺得不夠。什麼不夠呢?那時候是不能夠分析的。現在我想,一定是一九二八年遊行和示威的時候,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這回隻是給別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沒有喊“帝國主義”的緣故。
我們這一小隊是兩個男同學和兩個女同學。男同學是第三中學的,一個大個兒,一個小個兒。那個小個兒的,在我看來,他的鼻子有點發歪。另一個女同學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閃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來和鴨子似的,隻是鴨子沒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時候,我又看她像一隻豬。
“來呀!快點呀,好多,好多……”我幾乎要說:好多買賣讓你們給耽誤了。
等他們跑上來,我把已經打成皺折、卷成一團的一元一元的鈔票舒展開,放進用鐵做的小箱子裏去。那小箱子是在那個大個的男同學的胸前。小箱子一邊接受這鈔票,一邊不安地在滾動。
“這是外國人的錢……這些完全是……是俄國人的……”往下我沒有說,“外國人,外國人多麼好哇,他們捐了錢去打他們本國為著‘正義’!”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著很高的冰錐,為著去追趕那個胖得好像行走的駝鳥似的俄國老太婆,我幾乎有幾次要滑倒。等我把錢接過來,她已經走得很遠,我還站在那裏看著她帽子上插著的那根顫抖著的大鳥毛,說不出是多麼感激和多麼佩服那黑色皮夾子因為開關而起的響聲,那臉上因著微笑而起的皺折。那藍色帶著黃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領邊上,而且還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來。對於我們那小隊的其餘三個人,於是我就帶著絕頂的侮蔑的眼光回頭看著他們。他們是離得那麼遠,他們向我走來的時候並不跑,而還是慢慢地走,他們對於國家這樣缺乏熱情,使我實在沒有理由把他們看成我的“同誌”。他們稱讚著我,說我熱情,說我勇敢,說我最愛國。但我並不能夠因為這個,使我的心對他們寬容一點。
“打蘇聯,打蘇聯……”這話就是這麼簡單,在我覺得十分不夠,想要給添上一個“帝國主義”吧,但是從學聯會發下來的就沒有這一個口號。
那麼,蘇聯為什麼就應該打呢?又不是帝國主義。
這個我沒有思索過,雖然這中蘇事件的一開端我就親眼看過。
蘇聯大使館被檢查,這事情的發生是六月或者是七月。夜晚並不熱,我隻記住天空是很黑的,對麵跑來的馬車,因為感覺上涼爽的關係,車夫台兩邊掛著的燈頭就像發現在秋天樹林子裏的燈火一樣。我們這女子中學每晚在九點鍾的時候,有一百人以上的腳步必須經過大直街的東段跑到吉林街去。
我們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著的那條吉林街上。
蘇聯大使館也在吉林街上,隔著一條馬路和我們的宿舍斜對著。
這天晚上,我們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攔住了。手電燈晃在這條街上,雙輪的小卡車靠著街口停著好幾輛,行人必得經過檢查才能夠通過。我們是經過了交涉才通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