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底愚昧(2 / 2)

蘇聯大使館門前的衛兵沒有了,從門口穿來穿往的人們,手中都拿著手電燈,他們行走得非常機械,忙亂地、不留心地用手電燈四處照著,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楊樹的葉子的閃光和玻璃似的一陣一陣的出現。大使館樓頂那個圓形的裏邊閃著幾個外國字母的電燈盤不見了,黑沉沉的樓頂上連紅星旗子也看不見了,也許是被拔掉了,並且所有的樓窗好像埋下地窖那麼昏黑。

關於蘇聯或者就叫俄國吧,雖然我的生地和它那麼接近,但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不知道。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買羌貼”,“買羌貼”,“羌貼”是舊俄的紙幣(紙盧布)。鄰居們買它,親戚們也買它,而我的母親好像買得最多。夜裏她有時候不睡覺,一聽門響,她就跑出去開門,而後就是那個老廚子咳嗽著,也許是提著用紗布做的過年的時候掛在門前的紅燈籠,在廚房裏他用什麼東西打著他鞋底上結著的冰錐。他和母親說的是什麼呢?微小得像什麼也沒有說。廚房好像並沒有人,隻是那些冰錐從鞋底打落下的聲音。我能夠聽得到,有時候他就把紅燈籠也提進內房來,站在炕沿旁邊的小箱子上,母親趕快就去裝一袋煙,母親從來對於老廚子沒有這樣做過。不止裝煙,我還看見了給他燙酒,給他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小碟裏。老廚子一邊吃著臘肉,一邊上唇的胡子流著水珠,母親趕快在旁邊拿了一塊方手巾給他——我認識那方手巾就是我的,而後母親說:

“天冷啊!三九天有胡子的年紀出門就是這手不容易。”

這一句話高於方才他們所說的那一大些話。什麼“行市”啦,“漲”啦,“落”啦,應該“賣”啦吧!這些話我不知為什麼他們說得那麼嚴重而低小。

家裏這些日子在我覺得好像鬧鬼一樣,灶王爺的香爐裏整夜地燒著香。母親夜裏起來,洗手洗臉,半夜她還去再燒一次。有的時候,她還小聲一個人在說著話,我問她的時候,她就說吟的是《金剛經》,而那香火的氣味滿屋子都是;並且她和父親吵架,父親罵她“受窮等不到天亮”,母親罵他“愚頑不靈”。因為買“羌貼”這件事情父親始終是不成的。

父親說:“皇黨和窮黨是俄國的事情,誰勝誰敗我們怎能夠知道!”而祖父就不那麼說,他和老廚子一樣:“那窮黨啊!那是個胡子頭,馬糞蛋不進糞缸,走到哪兒不也還是個臭?”

有一夜,那老廚子回來了,並沒有打鞋底的冰錐,也沒有說話。母親和他在廚房裏都像被消滅一樣,而後我以為我是聽到哭聲,趕快爬起來去看,並沒有誰在哭,是老廚房的鼻頭流著清水的緣故。他的燈籠並不放下,拖得很低,幾乎燈籠底就落在地上,好像隨時他都要走。母親和逃跑似的跑到內房來,她就把臉伏在我的小枕頭上,我的小枕頭就被母親占據了一夜。

第二天他們都說“窮黨”上台了。

所以這次佩花大會,我無論做得怎樣吃力,也覺得我是沒有中心思想。“蘇聯”就是“蘇聯”,它怎麼就不是“帝國主義”呢?同時在我宣傳的時候,就感到種種的困難。困難也照樣做了。比方我向著一個“苦力”狂追過去,我攔斷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給他,他不要,隻是把幾個銅板托在手心上,說:“先生,這花像我們做苦力的戴不得,我們這穿著,就是戴上也不好看,還是給別人去戴吧!”

還有比這個現在想起來使我臉皮更發燒的事情:我募捐竟募到了一分郵票和一盒火柴。那小煙紙店的老板無論如何擺脫不了我的纏繞之後,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櫃台上。火柴在櫃台上嘩啦啦地滾到我的旁邊,我立刻替國家感到一種侮辱,並不把火柴收起來,照舊向他講演,接著又捐給我一分郵票。我雖然像一個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著,但在精神上我相信是絕對高的。火柴沒有要,郵票到底收了。

我們的女校,到後來竟公開的領導我們,把一個蘇聯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子弟學校”給占過來,做我們的宿舍。那真闊氣,和席子紋一樣的拚花地板,玻璃窗子好像商店的窗子那麼明朗。

在那時節我讀著辛克來的《屠場》,本來非常苦悶,於是對於這本小說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熱情讀下去的。在那麼明朗的玻璃窗下讀。因為起早到學校去讀,路上時常遇到戒嚴期的兵士們的審問和刺刀的閃光。結果恰恰相反,這本小說和中蘇戰爭同時啟發著我,是越啟發越壞的。

正在那時候,就是佩花大會上我們同組那個大個的、鼻子有點發歪的男同學還給我來一封信,說我勇敢,說我可欽佩,這樣的女子他從前沒有見過,而後是要和我交朋友。那時候我想不出什麼理由來,現在想:他和我原來是一樣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