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天涯一孤鴻(2 / 3)

光陰過得很快,不覺開學兩個多月了,天氣已經秋涼。在那曉露未幹的公園草地上,我們靜靜地臥著。你對我說:“我願就這樣過一世,我的靈魂便可常常與浩然之氣結伴遨遊。”我聽了你的話,勾起我好作玄思的心,便覺得身飄飄淩雲而直上,頃刻間來到四無人跡的仙島裏,枕藉芳草以為茵縟,餐美果,飲花露,絕不染絲毫煙火氣。那時你心裏所想的什麼,我雖無從知道,但看你那優然遊然的樣子,我感到你已神遊天國了。

我和你相處將及一年,幾次同遊,幾次深談,我總相信你是超然物外的人。我記得冬天裏我們彼此坐在白屋裏向火的時候,你曾對我說,你總覺得我是個怪人,你說:“我不曾和你同事的時候,我常常對婉如說,你是放蕩不羈的天馬。但是現在我覺得你誌趣消沉,束縛維深……”我當時聽了你的話,我曾感到刺心的酸楚,因為我那時正困頓情海裏拔脫不能的時候,聽你說起我從前悲歌慷慨的心情,現在何以如此萎靡呢?

但是朋友!你所懷疑於我的,也正是我所懷疑於你;不過我覺得你隻是被矛盾的心理爭戰而煩悶,我卻不曾疑心你有什麼更深的苦楚。直到我將要離開北京的那一天,你曾到車站送我,你對我說:“朋友!從此好好的遊戲人間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對你說:“一樣的,大家都是遊戲人間,你何必特別囑咐我呢!”你聽了我這話,臉色忽然慘淡起來,哽咽著道:“隻怕要應了你在《或人的悲哀》裏的一句話:我想遊戲人間,反被人間遊戲了我!”當時我見你這種情形,我才知道我從前的推想又錯了。後來我到上海,你寫信給我,常常露著悲苦的調子,但我還不能知道你悲苦到什麼地步;直到上月我接到你一封信說,你從此變成天涯一孤鴻了,我才想起有一次正是風雨交作的晚上,我在你所住的“梅窠”坐著,你對我說:“隱!世界上冷酷的人太多了,我很佩服你的卓然自持,現在已得到最後的勝利!我真沒有你那種膽量和決心,隻有自己摧殘自己,前途結果現在雖然不能定,但是慘象已露,結果恐不免要演悲劇呢。”我那時知道你蘊藏心底必有不可告人的哀苦,本想向你盤詰,恐怕你不願對我說,故隻對你說了幾句寬解的話。不久雨止了,餘雲盡散,東山捧出淡淡月兒,我們站在廊廡下,沉默著彼此無語,隻有互應和著低微之籲氣聲。

最近我接到你一封信,你說:

隱友!《或人的悲哀》中的惡消息:“唯逸已於昨晚死了!”隱友!怎麼想得到我便是亞俠了,遊戲人間的結果隻是如斯!……但是亞俠的悲哀是埋葬在湖心了,我的悲哀隻有飄浮的天心了,有母親在,我須忍受腐蝕的痛苦活著。……

我自從接到你這封信,我深悔《或人的悲哀》之作。不幸的唯逸和亞俠,其結果之慘淡,竟深刻在你活躍的心海裏。即你的拘執和自傲,何嚐不是受我此作的無形影響。我雖然知道縱不讀我的作品,在你超特的天性裏早已蟄伏著拘執的分子,自傲的色彩,不過若無此作,你自傲和拘執或不至如是之深且刻。唉!親愛的朋友,你所引為同情的唯逸既已死了,我是回天無術,但我卻要懇求你不要作亞俠罷。你本來體質很好,並沒有心髒病,也不曾吐血,你何必自己過分地糟蹋呢。我接到你縱性喝酒的消息,十分難受。親愛的朋友!你對於愛你的某君,既是不能在他生時犧牲無謂的毀譽,而滿足他如饑如渴的純摯情懷,又何必在他死後,做無謂的摧殘呢?你說:“人事難測,我明年此日或者已經枯腐,亦未可知!……現在我毫無痛苦,一切麻木,仰觀明月一輪常自竊笑人類之愚癡可憐。”唉!你的矛盾心理,你自己或不覺得,而我卻不能不為你可憐。你果真麻木,又何至於明年此日化為枯槁?我誠知人到傷心時,往往不可理喻,不過我總希望你明白世界本來不是完全的,人生不如意事也自難免,便是你所認為同調的某君不死,並且很順當地達到完滿的目的;但是勝利以後,又何嚐沒有苦痛?況且戀感譬如漠漠平林上的輕煙微霧,隻是不可捉摸的,使戀感下躋於可捉摸的事實,戀感便將與時日而並逝了。親愛的朋友呀!你雖確是悲劇中之一角,我但願你以此自傲,不要以此自傷吧!